狂奔

　　那天高景行和段子衿没有再回教室。
　　高二时最珍贵的回忆也莫过于此。
　　高景行逃了一天课，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但最爽的莫过于明天还是周六。
　　要放假。
　　这消息换成平常，赵子徐都要把牙笑掉了。
　　只是下一周要考试。
　　赵子徐笑不出来。
　　高景行也觉得很烦。
　　因为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事。
　　就是好像，他有点喜欢段子衿。
　　他想自己大概是一个肤浅的人，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也想对别人好。
　　但是他看见段子衿的眼睛会忍不住移开目光。
　　看见段子衿笑自己也觉得开心，即使胃里难受的要死。
　　死定了，高景行想。

　　教学楼里的人熙熙攘攘，放假的心情还是不出意外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在把他和段子衿都慰问了一番后，吴震宇终于放他们出了办公室。
　　段子衿拿到手机就开始点点戳戳，活像个网瘾少年。
　　高景行一边慢吞吞地按了开机键，一边扶额，他怎么会喜欢这个傻逼。
　　他怀疑喜欢是种错觉。

　　他微信里消息不出意料地99+。
　　毕竟四中不管手机，李亚飞一逮到空就给他发消息，诉说自己的孤独寂寞冷。
　　他想好了回复点开绿标，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李亚飞的置顶消息。
　　一段简单明了到像通知的信息，让人感觉不到对面的人是他的母亲，到像是老板和下司交代工作事宜。
　　他微微抿起唇，扬起的弧度让人觉得是在讥讽。
　　他很久没有收到过徐静心的消息了。
　　他往上翻聊天记录，最近的不过是开学前对他转校的通知。
　　真遥远啊。
　　他跟段子衿都认识这么久了，和徐静心倒还是陌生人。

　　徐静心：“我要回江州，到金城我们见一面。”

　　高景行知道她的意思。
　　徐静心要回来管他，前十七年干什么去了，现在赶着回来给留守儿童献温暖，还挺讽刺的。

　　高山仰止：“没时间。”

　　回复完他就关了手机。
　　本来说周六回家的，想来也是算了，说不定会在哪碰到徐静心。
　　高景行记得之前听说过周末可以在学校留宿。
　　“留校有什么要求吗？”
　　“啊？没有吧。”段子衿从屏幕上挪开眼睛，“你是问我吗？”
　　“不然呢，你是傻子吗？”
　　“我不是。”
　　高景行：……
　　“哈哈哈哈哈哈。”段子衿笑得前仰后合，“问这个干嘛，你不回家？”
　　高景行垂着眼摆弄手机按键，“嗯。”
　　段子衿看了他一眼，沉默很久，道：“留校的话，去和老吴说一下就行，记得在宿管那登记。”
　　“好。”高景行顿了顿，又说，“谢谢。”
　　段子衿头也不抬地继续回消息，模模糊糊地说了声“没事儿”。

　　他们在校门口道了别。
　　高景行还有点恍惚。
　　他看了眼开学和段子衿去的那条小吃街，又转身回了学校。
　　一年年就这么过去，春去秋来，冬天的讯息早就传达到了A市。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人生好像一直都这样没有太多波澜，自然也不会有多壮阔。

　　留校也不是件很无聊的事。
　　明天大家就要回来，高景行心里也十分平衡，没有像赵子徐吐槽学校每周六的补课。
　　他坐在教室里一个人上自习，留校看管的老师时不时来教室里看几眼。
　　吴震宇这天不在学校，所以他甚至没有上交手机。
　　他在桌斗里回复李亚飞的消息。
　　高山仰止：在学校。
　　李子不开心：为啥？我说去找你呢，结果家里没有人。
　　高山仰止：我和贤姨说了我留校，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了。
　　李子不开心：好吧……
　　顾晨：下周我们要考试了。
　　高山仰止：我们一样。
　　李子不开心：所以我不开心。【我没有命命了jpg.】
　　高山仰止：有件事还是跟你们说说。
　　高景行在聊天框里打出“我妈”然后又删掉。
　　高山仰止：徐静心回来了，我以后大概不会回家多住。
　　李子不开心：啊？那你要不来我家呢，学校多无聊。
　　顾晨：我这也行。
　　高景行笑了。
　　高山仰止：倒也没到这种程度，以后再说吧。
　　真是友情这东西，即使在人最落魄的时候也总能给你栖息处。
　　高山仰止：下了，复习。
　　李子不开心：啊啊啊啊啊！！你还让不让我活！卷王，干脆把我卷死好了。【生无可恋jpg.】
　　顾晨：加油。

　　高景行按了关机。

　　风起了，窗外的天空很黑，像一张渔网上点缀几颗夜明星，星星在眨眼睛。
　　高景行写完作业的时候，外面飘起雨丝。
　　继而轰轰烈烈地，雨下下来。
　　窗帘飞起。
　　奇怪，秋天也下这么大的雨吗？以前没见过。

　　高景行走近，伸手去关窗。
　　“呼啦啦。”窗户被拉上的一瞬间，雨声渐小。
　　“啊，幸好我跑得快。”
　　高景行转头就看见了带着一身湿气的段子衿。
　　他把伞随手一放，就走进教室。
　　“路上看到天气预报，专门回去拿了把伞，来迟了。”段子坐在座位上，挽起被雨打湿的裤脚。
　　“抱歉，让你久等啦～”段子衿笑嘻嘻地。

　　不妨说这位雨夜来客是有点不合时宜了，让高景行颇为惊讶。
　　但是段子衿好像一直都这样。
　　他发烧晕倒的时候。
　　胃疼得要吐的时候。
　　还有现在。
　　雨声快要盖不住他心跳的时候。

　　“你是魔法师吗？”高景行走向他，捻起他被雨漂湿的头发。
　　段子衿看着他手里的动作，一时愣住。
　　“啊？”
　　怎么每次有事都是你准时出现在我身边。
　　高景行没说话，他抽了几张纸递给段子衿。
　　“擦擦。”
　　“谢谢。”段子衿胡乱抹了两下，头发凌乱，脸倒是依旧很帅。
　　他把纸攥成团，眼睛望向了窗外。
　　“如果今晚雨停了，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段子衿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等他回答。
　　“如果雨停了。”高景行如是说。
　　“嗯，会停的。”
　　不过是雷阵雨，等它下尽兴，天就会晴了。
　　段子衿想说，你的不开心也是雷阵雨，我来陪你一起等雨停。

　　等到时针指向十一点，雨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停了。
　　段子衿拿起雨伞，招呼高景行。
　　两个人从教学楼跑出去，微凉的空气令人着迷。
　　体育馆占地面积很大。
　　他们偷溜进去。
　　三楼是最高层了，但是段子衿没有要停的意思。
　　高景行和他一起走到一扇门前。
　　“嘘——”段子衿神神秘秘地，用钥匙打开了门。
　　“你怎么会有……”
　　“看。”
　　高景行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带。
　　“是天台。”
　　“我的秘密基地。”段子衿笑笑，“现在是我们的。”
　　他们找了一块干地方坐下。

　　高景行看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了薯片和冰镇汽水。

　　“……你哪来的？”
　　“你猜。”
　　段子衿的那双眼睛在楼顶灯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高景行没有看天空，但是已经提前看到了星星。
　　他站在段子衿面前，对方笑嘻嘻地递给他零食。
　　他接过来然后坐在段子衿旁边。
　　段子衿给他指星星，“我以前不开心就跑到我家门外，蹲在地上看星星。”
　　“下完雨天特别亮。”段子衿手突然一转，“看，北斗七星，是不是特别清楚。”
　　“嗯。”
　　滋……
　　汽水拧开的一瞬间无数气泡涌出来。
　　段子衿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爽！”段子衿竖起大拇指。
　　高景行笑了。
　　“初中的时候读史铁生，有一篇文章叫《奶奶的星星》。”高景行笑了笑，看着段子衿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奶奶去世了。”

　　他抬头看天。
　　段子衿手里动作停下来，抬头看指过的北斗七星。
　　许久，段子衿说：“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高景行笑着说：“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深信不疑。”
　　“我倒觉得说得对。”
　　段子衿转着手里的饮料瓶。
　　“星星的光，在你和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它几年前甚至很多年前发出的了，不是吗？”段子衿又说，“他们在用自己攒了一辈子的爱照亮我们。”
　　高景行有一瞬间愣住。
　　很快笑意在他眉眼漫开。
　　“好浪漫的说法。”
　　段子衿朝他笑了笑，嘴唇的弧度又收敛下去。
　　“历史要用很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生好像也是。”
　　段子衿抿了一口汽水。
　　两个少年在明媚的星空下沉默了。
　　所有的声音提醒着一切的真实，所有的星星诉说着生命中的无限爱意。

　　高景行躺在床上，刚刚的经历显得格外不真实。
　　他总想起一些无关的事。
　　想起童年时漫山遍野的花全部盛开，想起奶奶的笑容在夕阳余晖中分外耀眼。
　　想起医院消毒水味，想起父母事不关己的互相推脱。
　　他的愤怒早已在悠长的时间中被打磨得平滑，隐藏在自己逃避的内心。
　　他对徐静心的感情说不上爱，但也无法去恨。
　　亲子间的血缘纽带，竟然有一天让人恨不得也爱不得。
　　高景行把手覆在眼睛上。
　　脑子里想着，然后渐渐睡着。
　　或许他和段子衿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赖以支撑自己前行的，早已不是恨，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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