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2 章
番外漓夏
漓夏时常想,那时她若没有遇见舜英,她这一生又会怎样。
或许,她会像很久之前那样,尽她所能帮助兄长复兴家族,光宗耀祖。这是她从前最在意的事,因为那是兄长最在意的事。可是自她遇见舜英后,她便不在意这事了。反正,那些事兄长一个人也可以去做。
她初见舜英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倒在一片泥泞里,蓬头污面,奄奄一息。她与兄长将他救回家去,梳洗一番,竟是个比女子还好看的俊美公子。只是他从来不笑,眉眼间总有股化不开的哀伤。她对他实在好奇,忍不住偷偷窥探了他的内心,这才知道他与那安阳公主竟有段凄凉的旧情。
那时漓夏只觉得这男子既痴情又可怜,每日对他悉心照料。但他从来不会看她,每日她去给他送药膳,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谢谢”,然后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他在她家里住了七日,最后一日,她去那阁楼送药时,他脸上竟第一次有了笑意。他取出一块随身带着的玉佩对她说:“这几日有劳姑娘照料,在下无以为报,只能赠姑娘这块玉佩作为谢礼。”
漓夏诧异又羞赧地接过玉佩,与他道了句:“公子不必多礼,你好生在这里养着便好。”而后就满心欢喜地与兄长出门替镇上一家大户人家祈福去了。可等到她再回来时,舜英却已经离开了她家。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先前竟是在与她道别。她在他住过的阁楼里坐下,心中隐隐有些失落,正伤神间,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眼前忽然闪过他跳崖自尽的画面。
她猛然起身,急急地跑下楼去,央求兄长和朔月去找舜英。那二人虽然极不情愿,但见她神情切切,最后还是去了。
她在家中忧心忡忡地等了半日,兄长和朔月终于将舜英带了回来。她急忙跑到马车前,掀起帘帏看去,只见他满脸青紫地倒在软榻上。她心里一惊,忙问兄长他伤势如何,兄长面色阴沉地说了句:“死不了。”她也没敢再问,赶忙呼来家仆将舜英背进屋去,又叫来了郎中替他疗伤。郎中帮他上好了药,他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她坐在床榻边上,见他满身伤痕,心中怜悯极了。她心想,如若不管他的话,明日他定然又要去寻死,这样好看的人,怎能就那样死了呢?于是她平生头一次违逆他人意愿,依照从先祖留下来的古书里学来的法术,偷偷抹去了他关于安阳公主的记忆。非是她不可怜那女子,只是她实在不能理解殉情这事,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该替那死去之人好好活着,如果他只有忘了她才能活下去,那就让他忘记她吧。
这之后舜英昏睡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他终于醒了,醒过来仿佛变了个人,一见到漓夏和千秋就上去作揖,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漓夏连忙回了个礼,兄长却面色冰冷地对他说道:“下次你再寻死,纵使她怎样求我,我也决计不会去救你了。”
舜英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世间如此美好,我怎会寻死呢?想必在下昨日是不小心摔到崖下了吧。”
漓夏张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看见一颗破碎的明珠重又变得光洁如初,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她觉得开心极了,觉得自己拯救了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千秋见他神采奕奕,言笑晏晏,全然没了先前的愁苦之态,心里却起了疑,将漓夏拉到一旁问道:“你做了什么?他为何不记得旧事了?”
漓夏眼神躲闪地说:“我什么都没做,他应该是摔到了头,将那记忆摔没了吧。”
这天之后,舜英又在漓夏家住了大约半月。千秋终究还是容不下他,找了个缘由请他另寻去处。他于是去镇上一个员外家里做了私塾先生,闲暇时仍会时不时来漓夏家中拜访,有时邀她一同品茶,有时写几句诗文给她。
他赞她“灼灼似琳琅,袅袅若扶桑。冰肌玉骨清,仪态盈万方。”她红着脸把那诗扔到一边骂他轻浮,次日却偷偷叫人将闺阁匾额上换了“清仪”二字。兄长虽是面上不好看,起初也没有指摘什么。
直至那日午后,漓夏正在石桌上习字,舜英又提了茶盏过来,低头瞥见纸上写了偌大一个“情”字,摇了摇纸扇,笑道:“这个情字啊,从心,从青,因谓之小儿女的青涩心怀。”
漓夏面露赧色,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不再理他。
舜英正要上去哄她,朔月忽然走了过来。舜英未及开口,就被朔月赶了出去。
漓夏有些气恼地问朔月为何要赶他走,朔月冷色道:“你哥哥每日看着你与他卿卿我我,脸都黑成什么样了,你若再不知收敛,他真要一刀砍了那茶师了,倒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日之后,舜英就没再来过漓夏家里。有时她实在想见他,便向兄长编了理由出门,然而兄长每次定要朔月跟着她,她只好百无聊赖地在田野间闲逛一番又打道回来。有时她也会趴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发呆,期待着有一天他又会像从前那样含笑脉脉地站在树下向她招手,但她一次都没有等到过他。她心想,难不成是因为上次朔月将他赶了出去,他心里恼了就不来了?抑或是他已然将她忘了,就像是他先前忘了与那女子的过往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她似乎并未与他一起经历过什么,那些琐碎的小事连过往都算不上。
----------------------
漓夏就这样在阁楼窗前度过了一个个怅然的下午,不觉春色消逝,暑气渐起。边陲之地夏日向来燥热少雨,加之她素来体弱,又少有调理,不几日竟外感风邪,虚火上炎,乃至口干齿痛,终日恹恹又不得寐,兄长给她吃了许多药也无济于事。
这天晚上,她依旧早早就寝,奈何疼痛绵绵,在榻上翻转半宿也睡不安宁,似梦似醒如混沌一般。朦胧间,她隐隐听见有人推窗进来,她起初以为是梦,也没去在意。不想那人来到她的榻前唤起她的名字。她惘惘然张眼看去,眼中映入他风清月朗的面容。
她愕然起身,顿时睡意全无。
舜英在她榻前坐下,轻声道:“前几日路过你家门前,见你精神不大好,问了门人才知你齿痛多日,我配了些药给你,不料你兄长既不允我进门也不收草药。我担忧妹妹身体,这才趁着夜色来了,还请妹妹见谅。”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瓷瓶。
漓夏看见他眸中月华般的柔情,心里想,原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我,是哥哥不叫他来他才没来。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暖,又是欢喜又是羞赧,低下头去娇羞地道了声谢。
舜英笑了一笑,打开瓷瓶,又取了一支小巧的药匙舀了些药出来,说:“将这药填在齿间就不痛了。”
漓夏略一迟疑,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张口。舜英略微近身,将那药匙探到她口里,悉心把药填在了她的齿间。夜里万籁俱寂,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分明。他细细浅浅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脸庞,软软的痒痒的,在她心里酝酿出暧昧不明的温吞海潮。她偷偷觑了他一眼,恰迎上他近在咫尺的明眸。猝不及防地,那潮水霎时变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在她心头猛烈激荡。她忽然觉得心跳剧烈,呼吸困难,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晕倒。
他对她一笑,摸了摸她的头,站起身来,将那瓷瓶和一包草药放在茶桌上,说:“妹妹早些睡吧,今晚做个好梦。”
说完,他便原路翻窗走了。月亮朦朦胧胧地照在窗台上,她心里想,她此生应该再也见不到比这更美好的景致了。
---------------------
这晚过后,漓夏依然鲜少见到舜英,偶尔在街头遇见他,也是聊不了几句就被兄长或朔月拉走。他只好瞒着千秋偷偷给她写信,她也学了诗文来答他。可到了后来,他的书信也渐渐少了,她心中纳闷不解,却又不能去那员外家里问他,只能每日独坐窗前郁郁寡欢。
直至那日,她午睡醒来,忽听见两个家仆在庭院里闲聊。
“那舜英公子竟然真的走了?”
“是啊,可别叫姑娘知道,不然她又要伤心了。”
他走了?漓夏怔怔站在窗前,呆了半晌,胸中又翻起一股汹涌的海潮。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住了。
她梦游一般地走下楼去,家仆们唤了她几声她也没有答应,径直穿过庭院,走出家门,顶着烈日去了那员外家里。
到了员外家,门人果真也说舜英已经走了:“先生前日里便走了,千秋公子将他举荐给了外乡的大户。”
“他怎么没有上门同我…同我们道别?”漓夏心里一阵苦涩。
门人说:“想必先生是走得急,没有来得及登门告别,我将那大户的家址告与姑娘,姑娘和公子可以写信给先生。”
“不必了,我们与他也只是平常的交情。”漓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仓皇地从那员外府上逃了出去。
一路上,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悲哀可笑。想那舜英公子素来与人为善,对哪个不是谦恭温和?结果她竟还将那寻常的客套当作了儿女情怀,从不见像她这般自作多情的。她这样想着,竟有些想笑,然而双颊却不知怎么的潮湿起来,她连忙抬手去拭,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胸口一阵闷痛,像有一只铁锤在她心中四处乱撞,直痛得她步履艰难,险些跌坐河畔。
她心想自己定然是病了,需得快些回家,不想刚走到桥上,就与一人迎面撞上。她慌忙擦去眼泪,低头向那人道歉。
那人却说:“敢问姑娘,可是此地巫家的漓夏?”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顿时惊在原地:“你不是…已经走了?”
舜英没有回答,微笑地看着她,继续问道:“久闻姑娘神通,在下今日有一事,可否请姑娘解答?”
“何事?”她不解地望着他。
“在下乃一云游之人,性情散漫,毫无进取,及近弱冠,一事无成,更曾有一段不堪过往难于启齿。在下自知百无一用,因未敢许死生契阔之约,唯恐负了佳人如花年华。在下以为,心中若无羁绊,必能洒脱离去,然而今日却如何也过不了前面这座山。”
“为何过不了?”
“在下心中有一思念之人,想到过了这山再也见不到她,便无法走下去了。”
漓夏抬眼望见他清明如水的眼眸,忽然觉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只有她的心在激越跳动着,仿佛就要跳出了胸膛。
“因而,今日在下想来问姑娘,可愿与在下一同走?”舜英低头看着她,温柔说道。
漓夏静静地站在桥上,心想自己究竟是要学那闺中女儿的矜持,还是故作生气恼他几句,或者也像他先前一样回去冷落他几日?然而她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跳到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好像怕他又撇下她一个人离去。
两人相拥片刻,他捧起她流泪的脸庞,深深亲吻了她。
其实他一直疑惑,那日他跌下山崖再醒来时,心里的某个角落为何会变得空空如也。那空洞感如此深刻,于是他确信他定然是忘记了什么重要之物。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也实在想不起那里从前究竟放着什么。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
----------------------
后来,漓夏与舜英鼓起勇气,将两人相恋之事告诉了千秋,央求他成全,不料千秋大发雷霆,险些杀了舜英,还将漓夏关了禁闭。
绝望之下,漓夏想起了数年前曾来过她家的子都,那子都亦正亦邪,当日掳走了她想夺天眼,被她父兄拦下后便将她丢下了马车,临走前与她说过一句:“罢了,看来此物强求不得。他日姑娘若有危难,可差人送信去那水国边陲的绿竹林里,只要姑娘肯以天眼来换,在下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漓夏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差下人密送书信给子都,以天眼从他那里换来假死的丹药,随后又制造山崩瞒过兄长,偷偷与舜英跑去了南国边境隐居下来。
再后来,她同他成亲生子,置学堂,开茶铺。她虽然再也看不见未来之事,然而她对明日却从未如此憧憬和期盼过。
只是偶尔,她想起那个被他遗忘的女子,心中仍会有一闪而过的愧疚和不安。但大部分时候,她与舜英一样,并不会想起她来。
她与舜英就这样过了七年平静安稳的日子,儿子紫苏忽然闯下祸端,她为救紫苏,又去找了子都。当子都要她折三天阳寿给那安阳公主时,她没有多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一来她救子心切,二来,她对这女子的歉疚之情也从未在心里消失过。
她以为安阳公主只不过是想借这三天阳寿与舜英告别,不料,公主竟彻底占了她肉身,带着舜英和紫苏远走高飞。
漓夏站在家门前,看着丈夫和儿子与那女子渐行渐远,任她如何哭喊也是无用,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悲伤:你们怎就这样走了?我还在这里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