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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21.
我进了门,打开灯,又退回一步,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没有。只是这屋子已经不一样了。墙面刷成了淡淡的紫罗兰颜色,墙面曾经被我破坏的地方再也看不出痕迹。门框、老旧的木柜子、床架等等,则被刷成了纯白。角落里还添了一把老爷爷才会坐的摇椅。
我微笑,看来荀棣真的给自己找了事情做。
我换上萍萍妈新做的裙子,坐在摇椅上等荀棣。但那夜荀棣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不知何时合衣睡倒。一夜都是怪梦,醒来却忘得精光,只记得梦中有挣扎有伤怀,有萍萍有于之梁,个个都恨我。
荀棣已经在屋中,只是没有坐在我床边,而是伏在书桌前。
我立刻把昨晚的所有插曲放到脑后。朋友如何,邻里又如何。有了荀棣,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起身走过去,轻轻靠在他背上。他略躲了一分,是没有听到我过来吗?
他转过头微笑:“醒了?”
我打了个哈欠,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他在写字,还是那首漂亮的古隶。还是那句熟悉的词。
“你真该多读些书了,”我笑他:“世上不止这一句词。”
“可我最爱这一句。”
我把头搭在他肩上。整整二十四小时不见,对我来说太长太长。即便见到了他,心里还是思念。
“你的字写得真好,教我。”
“好。”
他把我抱在膝上,让我执笔,再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笔勾勒,还是刚才那句词。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我叹气:“还是没有你自己写得好。你为什么做什么都好?”
他不语,只是抱我抱得更紧了些。
“昨晚你怎么没来?”我问。
“你生气了吗?”
“当然没有。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再那么敏感了。你不相信?”
“我相信你。我只是看你和于之梁谈得开心,不想打扰你们。”
我就知道我看到的人影是他。
“唉,开心什么。”我不想和他谈这个:“那后来他走了你怎么不来?”
“家里还有事。”
这一句轻描淡写,却让我没法再问。
“今天做什么?”我问。
“你忘了?今天就是要谈天说地的。你选个地方吧。”
我想了片刻:“好久不去断桥了。”
“好。”他欣然答允。
推开门,我的眼睛不看门外,只锁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成为我最爱的书,每一个眼神都让我反复揣摩。
这一刻,他的眼神又恢复了那骇人的冷色调。
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我们有一生,我恐怕要用一生的时间怀疑自己每一个举动带给他的反应、哪一句话语又会让他生气。
然而这次不是我。
于之梁站在门口,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荀棣迈上前一步,似有意似无意的把我挡在身后。我竟爱上这举动,好像他刚刚在敌军面前划定了领地,宣称我是属于他的财产和奴隶。
于之梁看看我,又看看他,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在她家里留宿?!”
于之梁是误会了。
话未落地,他上前一步,竟向荀棣挥出一拳!
我下意识想要冲上前去欲挡住这一拳,我当然明白吃亏的不会是荀棣,却没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果然,我猜对了。荀棣只是轻描淡写地伸出手及时握住于之梁的拳头,同时轻轻拦住我。于之梁几次三番想要挣脱却不能,脸涨得通红。我小声叫了一声“荀棣”,他这才若无其事的放开了于之梁。
于之梁只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得我。他转头吐了一口唾沫便要走。
我被他的眼神激怒:“于之梁!我老实告诉你,荀棣的确在我这里留宿过,就在我的客房里,但不是昨晚。你要是愿意,随便去拿大喇叭告诉全村人,倒看看我在不在意!”
于之梁早已走远,我还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我算白认识了这个人。
荀棣只是温柔地上下抚摸着我的背,好像在安慰哭闹的孩子。
“这个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我怒气冲冲的抱怨。
“凡人而已,”他答道:“你还能指望什么?”
“不对,都是坏人!”
荀棣竟然做出好像被我逗笑的表情:“没错。都是坏人。郁笛,我真为你骄傲。”
“为什么!”我还没消气。
“你已经开始明白世间的规矩道理统统没有意义,甚至开始反抗它们了。你早该这样。”
“我就知道你会拿这个做文章!”我还是抱怨。当然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次告诉我人世间没什么留恋的必要。
“随便你怎么说。”他还是那句满不在乎的老话:“反正你心里知道我没说错。”
我瞪着他,毫无办法,转而又被他脸上戏谑的表情逗乐:“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男生为我打过架,这是头一遭,唉。”
“你生气了吗?”荀棣严肃起来:“我是不是过分了?可他实在气人,怎么能那样对你说话!”
我捂上他的嘴,他从不给我机会说完。
“我生什么气,高兴还来不及!”我说着跳到他面前:“从来没有过哎!这几乎是青春期少女的最高荣誉了,我的来得晚但总算还是有的。”
荀棣轻笑一声:“只要你开心,我每天找一个男人打给你看!”
“算了,”我叹口气道:“一次就好了,够我回忆一辈子了。我还真是虚荣啊。”
“你?你是最不虚荣的凡人了吧。”
“傻子!”我笑道:“要讨好我也要接近现实才有效。我只不过是以前从没经历过,故作清高嘲笑别人而已。现在才知道自己曾经多无聊。”
自从有了荀棣,我的整个人生都“浅薄”起来,我却毫无所谓。
“无论如何……”荀棣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早就……”
“好啦好啦,我知道他打不过你,在我心里你已经赢了这场架了,好不好?”
荀棣点头称是。我再次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
恋爱中的人总是残忍的。我们如此嘲笑战败的斗士,不肯施舍一毫歉疚。
我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你知道我爱你,就是用一箩筐的于之梁来换你,我都不肯换。”
我满以为这句话会让他开心,会让我看到我最爱的新月一般的笑容。但他却露出愁容:“我不配你的称赞。于之梁说得对。我配不上你。”
“你怎么知道……”
“我没告诉你这是修仙的便宜之一吗?我昨晚只是远远跟着你们,但并不代表我就听不到你们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天耳通嘛。你果然跟着我。”我就知道。
“我答应了去萍萍家门口接你,怎么会爽约。只不过于之梁比我先了一步而已。”他还是不能开怀起来。我知道自己的打岔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你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来找我吗?我等了你好久。”
他不说话,只是避开我的眼神。
“你觉不觉得,咱们两个进展得太快?”我问他。
他抬头,眼睛又冷了下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好像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相知相爱好比老夫老妻。更严重的是,我们就连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都变得一样了。你把你的狂妄不羁和不守规矩传染给了我,我把我的胡思乱想和过分敏感传染给了你,咱们两个现在都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终于露出新月一般的笑容。我满足的叹了口气。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说的就不对。”他又说:“我的确不配你。你什么事情都肯接受,我做什么你都肯原谅,但我竟然那样伤过你。”
“又错了。我没那么大度,可不是什么都接受噢,比如说,你还远远没能说服我和你修仙。不过说不定你今天运气好,能胜一局。”
荀棣明白我的心思,立刻放下这个话题,这一天都没有再提起。
断桥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是没有树荫不能遮阳。我们便坐到桥下河滩。有了断桥和垂柳的遮挡,这里更加隐秘,最适合悄悄话。
我给他讲我的童年,同外婆周转于各个城市之间,导致我现在各地方言都能学一点又都学不太像。外婆是名教师,对孩子的耐心无以伦比。我给他比划我最爱穿的那件藕荷色小衫,从五岁穿到十岁,怎么也不肯脱下来。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外婆试过用其他好看的衣服吸引我注意力,我却宁可让她不断补上新布料改大,直到我长大到实在没办法再系上扣子。
我给他讲我最喜欢的北方的冬天,路上人少,到处都是雪,我可以自己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堆雪人——不像在工地玩沙子,就那么一小堆,我从来都抢不过人家。等棉袄都湿透了,我便进屋。外婆把我的棉袄棉鞋烤在煤炉子上,烙糖饼给我吃,再在炉台上放些花生栗子烤香了剥着吃。还可以在门外冻红薯或柿子。拿进屋略温暖片刻后切成薄片,脆生生甜丝丝的冰牙,比苹果还好吃。第二天早上再穿上棉袄,里里外外都烘得温暖干燥。
我又说到幼年最爱的童话书,上面还有六十年代某图书馆的标记,不知何时流落到我们租住的房屋中。那个故事里有各式各样会说话懂人情的动物,其中有一只小狗,号称自己能在一公里外闻出热水和冷水差别。我把书翻烂,不久又在某次搬家途中遗失,因为不记得书名,长大后再没找到过。
我给他讲外婆书香世家出身,最爱给我读古诗讲古词,又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教我刺绣,可惜我最终还是半途而废。外婆端庄大方,是个漂亮的老人,眼角有颗痣,竟然让人觉得妩媚。我曾为此耿耿于怀,因为我并没有遗传半点她的美貌。
荀棣一直微笑着听我讲,很少打断我。我讲累了,便倚在他怀里继续唠叨。话音轻,仿佛喃喃自语,没有半分尴尬和隐瞒,好像我和他已相识多年,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我已经快没得可讲。
“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继续说好不好?”荀棣建议。
我说:“吃饭可以。但我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下午可该轮到你了。”
“差不多了?”荀棣惊讶道。
我点头。
“可你只讲了你的童年,最多再加上一点青春期,我根本还没听够。”
“童年当然是家庭生活中最值得回忆的了。”我笑他不懂:“今天的目的是让你明白亲情之可贵,讲到青春期,只剩萌动和反抗,还有什么意思?”
荀棣一脸不高兴:“可我想了解关于你的所有,认识你这么晚已经太可惜了,你还不肯给我补课。”
我怀疑的看着他:“你提议我给你讲故事,根本就不想被我说服,对不对?”
“我当然想了解我不曾经历的人间感情。但顺便了解你不是更好?”
“说反了吧。你根本就是打算好了,用这个办法哄骗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他笑笑不知可否:“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我想听全部的,你就是讲一个月我也听不腻烦。”
我叹了口气:“你就是想听,我也说不出那么多来。我是个太平凡的人,生活里也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
“那好,我问你答。比如说,你上学的时候收过多少封男生的情书,小纸条也算上?”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一封也没有。小纸条倒是有,都是让我帮忙撮合其他女生的,总说事成之后请我吃饭,结果我连个饭的影子也没看到过。”
荀棣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我知道他把我当个宝,但他不知道其他人可从没这样看过。
“你外婆对你那么宠爱,你怎么长成这样独立的人?”
我正色说道:“宠爱和骄纵可不是一回事。我和外婆是相依为命。”
“我猜到了。就是说,你外婆为你做过的种种,你也都为她做过。”
“当然不一样。”我不以为然:“比如我从来没学会烙那么好吃的糖饼,缝衣服水平也一般,但我从很小就操持家务的,外婆还要上班挣钱,没时间宠坏我。”
“我很奇怪……”荀棣踌躇道:“你的生活并不轻松,但我没听到自怨自艾,你竟然还能讲出那么多快乐的事情来。”
“自怨自艾的,大多是从未经过风霜的人。所以但非有一丝半点的委屈都要拿出来炫耀。像我这样的人才明白生活再公平不过。要是我平白无故受我外婆照顾而没有半分回馈,那现在才会歉疚不已,也就没有办法看到我生活中的种种亮点,更没办法和你分享。”
“你难道不觉得生活对你是不公平的吗?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像你那样辛苦。我打赌他们除了吃喝玩乐再不需要操心别的事情。”
“他们没有我快乐。”
“你确定?”
“我确定。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自己是欠了债的,到时候说不定已经没有机会偿还。我很幸运,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小时候是外婆照顾我,后来是我们互相扶持,像朋友一样公平。再后来我外婆瘫痪几年,我终于有机会照顾她、偿还我小时候欠给她的关爱。到最后,我和外婆两不相欠,一方不会因自己是小辈就肆意忘形、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另一方也不会因自己是长辈并曾经抚育我、就随便干预我的生活和选择。我和我外婆的关系从来就是平衡的天秤,这是我的幸运。”
荀棣并不评论,只是陷入沉思。我们走回我家,我随便下了碗素面。端上桌时荀棣还在失神状态中。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算了吧,你是想不明白的。人生在世很多事情要自己亲身经历才能明白,这也是做人的好处之一。”
“我是在想……”荀棣拉我坐在他旁边:“你谈吐举动都不像你这个年龄的人。要说你今年六十了倒说得通,不过返老还童的仙人也没你这般年轻好看,更何况不少人活了六十岁都没你看得透彻。或者你根本就是道行高超的修仙人,瞒起我来逗我开心,对不对?”
我俩笑成一团。我正色说:“不许侮辱我,我可是测过心理年龄的,刚刚五十二而已,和六十不是一个概念!”
“难怪你说你自己不脆弱,不肯让我宠你。”
我拍掌笑道:“你总算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荀棣悠悠然说道:“并不代表我就会听你的。你既然这么看重人间,就应该欣然接受正常的人生,这其中就包括在幼年时受到家人的宠爱,长大后受到爱人的宠爱。我会一齐给你补回来。”
我泄气地叹了口气:“说服你还真是难。不过我看你也就是说说,没办法做到。要想像外婆那样宠我,你至少也要学会做饭才行。”
“那有什么,我又不笨,总学得会。更何况我还可以带你出去吃。而且……”荀棣神秘一笑,却打住不说了。
我埋头吃了半碗面,总还是不能再忍:“而且什么?”
荀棣轻笑:“而且你其实也很享受被我宠爱的滋味。你已经开始年轻了。我打赌你现在再测心理年龄,保准年轻了一大截。”
我没法否认。和他在一起,我好像少女,又好像孩子,即便装疯卖傻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再不能像以前的我——那个成年人——那样保持清醒的头脑。
“你只谈了外婆,还没告诉我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是见过她吗?”
“只一面而已,况且那时我为了找你焦头烂额,都没注意她长得什么样子。”
我有些犯愁:“不是不愿意给你讲,只是我都不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为什么不亲自带你反而把你交给你外婆?”
我调弄着面条,一根根夹碎:“我怎么知道。”
荀棣轻轻抢下我的筷子,把被我糟踏得不成样子的面条倒掉,又把自己的那碗推到我面前。他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世外人,全都看开了。”
“那是你。”
我还是不说话。荀棣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耐心的人,我没忘记他的坏脾气。但现在他的耐心比圣人还甚。我没有办法招架这耐心的压力,最终还是解释道:“有些关于我的事情,我还不想让你知道。”
“我愿意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事情。”
“我知道。”我叹气道:“但这并不代表你就不会因此改变对我的看法。请你体谅我。”
“你当我是何等俗人?”
“也许和你无关。我只想让你看到我好的那一面。”
“我们还是在谈你妈妈吗?和你有什么相关?”
“骨肉相连,我是她的一部分,当然有关系。”
“郁笛,”荀棣捧起我的脸:“告诉我。”
我没办法抵抗他的声音,只好说道:“我妈妈……你知道我没有爸爸,是遗腹子。我妈妈因此受了刺激,精神有点问题。据说我生下来以后她还试图闷死我……后来我外婆把我妈妈送进医院,就把我带走了。直到我外婆去世后我才重新联系到她。”
荀棣的眼神是复杂而紧张的,他轻吻了我的额头:“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我摇摇头:“没什么。她现在已经好了。”
“这和我对你的感觉无关,你不用为此担心。”
我苦笑:“你该知道精神病是遗传的,你难道不怕我哪天忽然发起疯来?”
“不怕,”他略微露出笑容:“我力气大得很。”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叹气:“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是尴尬的:“我只是在想……你爸爸……”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回答:“我外婆一向说我爸爸在我未出世前就去世了。可她去世前有一次神志不清,把我认作妈妈,说让我忘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所以我想他其实没死,只是抛弃了我妈妈和我而已。”
我脸上的什么表情想是触动了他,他把我的手紧紧捏在他的手中,直攥到痛,但那不算什么,只能让我感觉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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