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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泥里的光
“冤家路窄”这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焕的心上,连呼吸都带着几分灼痛感。
他站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初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也吹起了不远处钱安一的发梢——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蓝白校服,背着浅灰色的双肩包,正朝他走来,脸上挂着那种让他捉摸不透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像只提前布好陷阱,等着猎物上钩的小猫。
前几天课间,他还听见同桌和后排的同学议论,说钱安一在校园周刊上发表了连载文章,写的是她暑假在西北考古基地的经历。那些被岁月浸润的玉器、带着泥土气息的陶片、考古队员们蹲在沙地里小心翼翼清理文物的场景,在她的笔下仿佛有了生命,连带着“考古”这个在同学们眼里枯燥又冷门的领域,都成了课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江焕其实偷偷看过那篇文章。那天午休,他趁同桌趴在桌上睡觉,悄悄从他的抽屉里翻出了那期周刊,指尖拂过印着“钱安一”三个字的版面,目光落在那段描写汉代玉璧的文字上——“玉璧上的云纹缠缠绕绕,像极了时光留下的痕迹,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千年前的故事,就像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那一刻,他的心莫名揪了一下。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忙着讨论新出的口红、攀比限量版的文具,而她却能沉下心,写下这些带着温度与厚度的文字,单是这份心思,就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他本以为,她忙着写文章、忙着校园周刊的改版事宜,早该把他这个“麻烦”抛到脑后了。这几天在食堂碰到她,她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示意,没有凑上来纠缠;晚自习结束后,他习惯性去操场跑步——那是他唯一能让大脑放空的时刻,也是他逃避回家的借口,他害怕看到母亲抱着那个男人的照片发呆的样子,害怕她眼里那种只有“爱情”没有“儿子”的空洞。而钱安一,偶尔会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个安静的影子,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他甚至悄悄松了口气,以为她只是一时好奇,新鲜劲过了,就会回归自己的世界,回到那个阳光明媚、没有流言蜚语的圈子里。
可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嗨,江焕同学!你说咱们是不是特别有缘?食堂、操场、现在连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都能碰到,这缘分简直挡都挡不住!”
江焕看着她这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钱安一,你到底想干什么?天天打听我的行踪、制造‘偶遇’,很好玩?学校的日子太无聊,拿我当乐子消遣?”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意。最后,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刻意的暧昧:“不过——”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朵,带着一丝痒意,“如果你求我,说不定我会陪你玩玩。一场露水情缘,我还是敢陪你疯的。”
他以为这话能让她脸红、让她退缩,甚至让她觉得被冒犯而转身离开。可钱安一却只是微微偏头,避开他的靠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认真,像在审视一件珍贵的文物,带着专注与耐心。
“你真不必把自己看得这么低贱。”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江焕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你以为我天天‘偶遇’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的脸?还是为了那些关于‘私生子’‘混混’的无聊八卦?”
她顿了顿,看着江焕骤然僵硬的脸色,继续说:“大家都只看到你打架、孤僻,却没人注意到——你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教室,把班里的垃圾桶倒干净,哪怕那天不是你值日;你数学卷子上的解题步骤写得比标准答案还详细,却从来不肯主动给同学讲题,只是在别人偷偷抄你卷子时,假装没看见;你跑步时会特意绕开操场边的流浪猫,怕脚步声吓到它们,甚至会从食堂偷偷带火腿肠喂它们。这些,难道不是你的优点吗?”
江焕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样。他死死盯着钱安一,眼里的怒火渐渐被震惊取代——她竟然在观察他?观察这些他刻意隐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细节,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你懂什么!”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愤怒与不甘,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你是钱家大小姐,从小锦衣玉食,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被同学围着讨好。你知道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骂‘野种’是什么滋味吗?知道放学路上被人扔石头、泼冷水是什么感受吗?知道妈妈每天抱着那个男人的照片哭,眼里从来没有你的存在,是什么样的绝望吗?你站在阳光下,怎么会懂淤泥里的人有多冷!怎么会懂被人踩在脚底下,连呼吸都觉得疼的滋味!”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一向冰冷的眼神里,第一次泄露出难以掩饰的脆弱。钱安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发紧。她想起在西北考古时,看到过一块被埋在沙里的玉——表面布满了裂痕,沾满了泥土,看起来毫不起眼,可当清理干净后,却能在阳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江焕,就像那块被沙子掩埋的玉,只是没人愿意弯腰,拂去他身上的“污泥”。
江焕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忘了,你不需要懂。太阳永远高悬在天上,光芒万丈,怎么会低头看淤泥里的虫子,怎么会在意虫子过得好不好、冷不冷。”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领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校服衬衫,指尖用力掐着掌心——这衬衫是去年的旧款,是母亲在打折时买的,而钱安一身上的校服,永远是平整干净的,连衣角都没有一丝褶皱;她的书包是最新款的名牌,而他的书包,是地摊上二十块钱买的,拉链早就不太好用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距离,而是一整个世界。
“我不是太阳,我只是个想帮你的人。”钱安一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此之前,我对你的了解都是传言——‘江家私生子’‘三中的混混’‘打架把人打进医院’,可这些都是别人贴给你的标签,不是真正的你。就像我们在考古时,不能只看文物的表面,要清理干净、仔细研究,才能知道它的年代、它的故事。我想自己看看,这个被所有人误解的江焕,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淡绿色的笔记本,翻开,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几幅简单的素描——画的是操场边跑步的少年、教室里低头做题的身影、食堂里独自吃饭的侧影,每一幅画的主角,都是江焕。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批注:“他跑步时会调整呼吸,节奏很稳,应该坚持很久了”“他做数学题时会皱眉头,很认真”“他吃饭时会把骨头整理好,扔进垃圾桶,很细心”。
江焕看着那些文字和素描,眼眶突然就红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从来没有人把他的“小事”记在本子上。在别人眼里,他是“坏学生”“野种”,可在钱安一的本子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有自己的习惯,有自己的坚持。
“为什么是我?”江焕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学校里那么多人,比我惨的、比我特别的,肯定有很多,为什么偏偏盯着我?”
“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光。”钱安一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前段时间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印度愚公》。主角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妻子因为家门口的大山,每次出门都要绕很远的路,他就下定决心,要把山凿开。所有人都嘲笑他、反对他,说他是疯子,连他的家人都不理解他,可他从来没有放弃。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凿石头,天黑了才回家,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年,终于把山凿开了一条路。”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和他一样的坚毅。你明明身处泥泞,被流言蜚语包裹,被校园暴力纠缠,被家庭的阴影笼罩,却从来没有放弃挣扎——你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自甘堕落’,反而努力学习,数学成绩在班里排前十;你没有对世界充满恶意,反而会温柔地对待流浪猫;你没有放弃自己,反而坚持跑步,让自己保持清醒。江焕,你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是吗?你从来没有向命运低头,这就是你身上最亮的光。”
钱安一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我想以你为原型,写一个故事。写一个男孩,从小活在‘私生子’的标签下,承受着同学的排挤、老师的忽视、陌生人的指指点点;写他在学校里被堵在巷子里殴打,回家后还要面对母亲沉溺在过去的幻想里,看着她抱着那个男人的照片流泪;写他深夜躲在被子里哭,却在第二天早上依旧按时起床,去学校打扫卫生、认真听课;写他考上大学后,努力打工赚钱,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学习;写他踏入社会后,在人性的博弈中摸爬滚打,被人欺骗、被人利用,却依然没有放弃善良;写他最后洗尽铅华,走出黑暗,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用自己的经历去帮助那些和他一样身处困境的孩子。”
她看着江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像你一样的孩子,不是天生的‘坏种’,他们只是生在了不幸的家庭,承受了不该承受的苦难。他们也渴望被爱、被理解、被尊重,他们也在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好。我想让大家关注校园暴力,关注那些被流言伤害的人——他们的伤口,不该被当成笑话;他们的挣扎,不该被视而不见;他们的梦想,不该被轻易否定。”
江焕愣住了。他看着钱安一认真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得发疼,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模糊了视线。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愿意听他的故事,愿意把他的痛苦写出来,愿意为他这样的人“发声”。在他的认知里,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江家的耻辱,是母亲失败爱情的牺牲品。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的故事是有意义的,他的挣扎是值得被看见的,他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如果他同意了,就意味着要把自己最不堪、最狼狈、最脆弱的过往,一点点剥开,展现在钱安一面前——他要告诉她,小学时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被同学孤立,没人愿意和他同桌,连老师都对他格外“关照”;他要告诉她,初中时被一群男生堵在巷子里,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后还要对母亲撒谎说“不小心摔了”;他要告诉她,他曾经偷偷躲在江氏集团的门口,想看看那个“父亲”长什么样子,却被保安当成乞丐赶走;他要告诉她,他夜里经常失眠,害怕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些骂声、那些拳头、那些冷漠的眼神;他要告诉她,他其实很羡慕钱安一,羡慕她有完整的家庭,有父母的疼爱,有光明的未来。
这些藏在心底最阴暗的秘密,一旦说出来,他就再也没有办法伪装坚强了,再也没有办法用“冷漠”和“暴力”武装自己了。他会变成一个赤裸裸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小孩。
“我是江家的耻辱。”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说给空气听,“我妈是那个男人的情人,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我比他的正牌儿子只小一个月——那个男孩,是江家的长孙,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而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破坏别人家庭的证据。”
他的声音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钱安一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耐心和鼓励,像在等待一件文物慢慢揭开神秘的面纱。
“他的儿子满月那天,江家办了盛大的满月宴,豪车遍地,宾客盈门,香槟和玫瑰的味道飘了几条街。我妈抱着刚满月的我,偷偷混进了宴会厅,她想让那个男人认我,想让我光明正大地姓江,想让我成为她‘母凭子贵’的筹码。”江焕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结果呢?那个男人看到我们,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我不是他的孩子,说我妈是为了钱才来闹事的疯女人。他让保安把我们赶出去,还放话说,如果我妈再敢出现在江家附近,就打断她的腿。”
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天的风特别冷,我妈抱着我,在路边哭了很久很久。她一直以为那个男人是爱她的,以为他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为了她放弃一切,以为我能让她‘麻雀变凤凰’。可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他众多情人里最普通的一个,我只是她争宠的工具,一个失败的工具。”
“从那以后,那个男人就断了我妈的所有经济来源。我妈崩溃了,她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每天抱着那个男人的照片发呆,嘴里念叨着‘他会回来的,他肯定会回来的’。她从来没问过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从来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从来没给我过过生日。她的眼里,从来没有我,只有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江焕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只剩下微弱的光,像他的人生一样,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我妈没有带我去那个满月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我没有出生,是不是她就不会这么痛苦?是不是我就不用承受这些?”
钱安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脸上的泪水,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他——她在听,她懂,她不会嘲笑他,不会看不起他。
江焕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痛苦、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他没有朋友。可在钱安一面前,他却忍不住想要倾诉,想要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想要被人理解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如果……如果我同意你写,你会把我的故事写得很难看吗?”他小声问,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会把我写成一个可怜虫吗?会让别人更嘲笑我吗?”
钱安一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会把你的故事写得很真实。我会写你的痛苦,写你被人欺负时的委屈,写你看着母亲发呆时的绝望;我也会写你的坚强,写你努力学习时的认真,写你照顾流浪猫时的温柔,写你坚持跑步时的执着。我不会美化它,也不会丑化它,因为这就是你的人生,是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是值得被尊重的人生。”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想让大家看到的,不是一个‘可怜的私生子’,而是一个在困境中依然努力活着、依然没有放弃希望的少年。我想让那些和你一样身处困境的孩子知道,他们不是孤单的,他们的挣扎是有意义的,他们也可以像你一样,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江焕沉默了很久,久到钱安一以为他不会同意了。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最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同意。”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你可以写我的故事。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你要把真相写出来,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大。我想让大家知道,像我这样的孩子,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钱安一看着他释然的侧脸,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写好这个故事,一定要让更多人看到,淤泥里也能开出花,黑暗里也能有光;一定要让像江焕一样的孩子知道,他们值得被爱,值得被尊重,值得拥有光明的未来。
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个少年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江焕看着钱安一认真记录的侧脸,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或许,他的人生,真的可以不一样;或许,他也可以像那块被清理干净的玉一样,在阳光下,透出属于自己的温润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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