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们

　　时光如水，眨眼就是同学聚会的日子。
　　曹春秋紧赶慢赶，总算在这个日子准点下班。他已经婉拒了侃侃的关心，自己高中时几位朋友的担忧也被他几个哈哈随意带过去，就连父母都向他发来慰问。就像还把他当成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迷茫，彷徨，孤独。

　　“至于吗？”曹春秋直到踏进饭店的旋转门，嘴里还在嘟囔着。

　　“先生有预约吗？”大厅的侍者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曹春秋一边随意打量着周遭的装潢环境和形形色色的客人们，一边嘴上应着“22xx级同学聚会，毕女士”。
　　没错，这个饭局的发起人是曾经教过他们、虽然连一个月都没满的毕招娣老师。

　　“先生请这边走，”侍者彬彬有礼地指示着。

　　曹春秋亦步亦趋地跟在侍者身后。
　　一进包厢，迎着璀璨刺眼的水晶吊灯，眼尖如他一眼就注意到谭谨和冯涛二人。曹春秋不由自主地含胸驼背，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早有预料，同学会肯定逃不过见到这俩衰神，但真见到时，还是免不了畏缩。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排挤、什么冷暴力，都比不过成年人的工作压力和感情纠葛。更何况这二人是俩样都占了。

　　只见坐在大圆桌旁的那俩人，梳大背头的冯涛正和几位女同学有说有笑，斜眼瞥向打开的包厢大门，嘴里正说着“看看又是谁来了”，待到看清是曹春秋便突兀地止住声。几位女同学，嘻嘻笑笑，却没注意到冯涛的反常，只是纷纷看向打开的大门，“啊啊，又是一位帅哥，就是好久不见好像都认不出来了”。
　　曹春秋能清楚的辨认出冯涛脸上堆满笑容的肌肉刷的一下子放松，耷拉在两颊边。女同学依旧在以站在包厢门口都能听到的声音讨论着新来的帅哥究竟是哪位失联已久的老同学，冯涛就在这些嘈杂声中明晃晃翻个白眼。

　　女同学们齐齐围在冯涛的一边，清清冷冷的另一边坐着闷闷不乐的谭谨。为什么说闷闷不乐呢——谭谨就低头喝啤酒，一杯接一杯，明显一副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样子。曹春秋进来后引起的一番讨论，再到冯涛那突兀停下的叽叽喳喳，也只是引起他朝门口方向冷冷的一眼。

　　曹春秋本来提着口气，确认那俩人没有热情介绍或者装模做样摆出好同学姿态的意思，反而放下心。
　　但这也不能就啥也不说直接冲进包厢里，总得介绍一番自己。没看到旁边侍者一脸狐疑的表情，别是把他当成混吃混喝的那类人吧。
　　“哈哈，我是曹春秋，大家都是老同学啊，哈哈哈。”

　　虽然很尴尬，但曹春秋总算把自己名字给说了出来。

　　因为还没到点，来包厢的同学实际上并不是很全，恰好，除开冯涛和谭谨就没有人同他毕业后再联系过。女同学们也尴尬地说着“你好你好”“曹同学是吗，这里三张大圆桌请随便坐”，曹春秋也微笑着点头示意，脚下不停直接坐到最远离冯涛、谭谨的那桌。

　　坐定，曹春秋便戴上耳机，拿出手机刷着看视频。原本想跟他搭话的几位女同学还有男同学便也识趣地没有凑上前。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曹春秋虽然没有特意把注意力放在包厢里，却能感觉到三桌在逐渐坐满人。
　　就连他的身边也开始有人坐着了。

　　“没想到，‘老师’，‘您’也来啦！”身边传来有人的打趣声。
　　这可不是在叫曹春秋，毕竟他从来没有这个外号。
　　曹春秋抬眼，暂时将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开。哦，原来是刚刚落座在他身边的这位女同学的外号是“老师”。

　　那位女同学和相熟的几位同学说了几句话，曹春秋倒没听清。
　　女同学回过头又冲曹春秋笑笑，还在他肩膀上毫不生分地拍了几下。曹春秋便也冲她笑笑。

　　就是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右边的位置也被人占了。

　　王飞飞毫不客气，伸手拽掉曹春秋右耳上挂着的耳机。轻微的拉扯感，提醒曹春秋不要只对着左边的熟人傻笑，右手边现在也来熟人了。

　　曹春秋转头，紫色衣裙的女孩巧笑倩兮，向他比着口型，“嗨嗨”。曹春秋伸手想彻底拿掉耳机，然后跟王飞飞聊几句时，便见王飞飞迅速把头扭向另一边。
　　“老师，毕老师，您坐这里啊，快来这里坐！”紫色衣裙的女孩起身，向门口方向大声招呼。

　　所以这同学聚会为什么是由已经闹僵的毕老师举办起来的呢？
　　曹春秋也很好奇，但这话实在不方便在这种场合下直接问出口。于是，和着王飞飞的热情邀请，曹春秋也向门口招呼。
　　“老师，您来这边坐啊。”

　　毕老师很给面子地朝着曹春秋、王飞飞所在的这一桌走来。
　　走近了才发觉，毕老师一位已经年近四十的中年女性，为了这次聚会特意穿上了一双钉子样鞋跟的恨天高，脸上也涂脂抹粉，看起来气色颇佳。

　　“同学们，侬们好呀，真是好久不见啊，”老师客客气气地说着，似乎早已经忘了很多年前的不愉快。
　　很多年前，同样是宴会厅里人五人六的同学们、孩子们，让她不要当他们的老师，让她滚。

　　同学们似乎也已经没有人再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只是热烈地鼓掌、欢迎，男生女生们嘴里都大声地说着：“欢迎毕老师，毕老师您辛苦了。”

　　曹春秋也跟着鼓掌。他边鼓掌，还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身边的王飞飞。
　　直觉告诉他，王飞飞此行，必定有事情——照之前她所说的，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曹春秋又偷眼观察离他最远的那一桌。谭谨依旧在一个人喝闷酒，根本没融进大家温馨美好的重聚氛围中；而那冯涛，正眉头紧锁，背着身子，一只手捂住话筒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

　　看来这些人过得也不怎么顺心啊。
　　曹春秋无所谓地想。

　　“呵呵，他们啊，就是活该，”王飞飞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语气里满是冷嘲热讽。
　　“喂，你说话也注意一点，”曹春秋小声说。反正他现在是见怪不怪了，人王飞飞一心理专业大牛，之前又搞过入梦那一出，现在只不过是读心——小场面，小场面。
　　“欸，他们俩这鬼样子怎么还比之前加重了，”曹春秋继续嘀嘀咕咕。
　　“嗤，怪就怪他们心理防线太脆弱了，”王飞飞继续阴阳怪气。

　　曹春秋嘴角也挂着要笑不笑的快意，赶紧用茶杯掩住。

　　王飞飞继续小声得瑟：
　　“谭谨，是真的陷在他所认为的先单恋后失恋的大情圣情绪里了；而那冯涛，那就是自己作的，医院的工作、自己的前途，说不要就不要，就跟儿戏一样，他导师劝劝不动，医院学校那里劝劝不动，现在是他爹妈在骂他二百五呢。”

　　“这事情过了也就过去了吧，”曹春秋犹豫半晌，终究问出口。
　　王飞飞无聊地晃着手中的茶杯，茶杯里的茶叶在水中起起伏伏。“那可不，敢情我还能真将他们怎么了吗？”

　　那这场由毕老师牵头的同学会又是怎么回事？
　　曹春秋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王飞飞望着意气风发的毕老师，语气淡淡的。
　　“真好啊。”

　　“是啊是啊，真好啊真好啊，”曹春秋也怕把王飞飞这不定时炸弹点爆，赶紧附和。

　　毕老师此时正在其他桌接受同学们敬酒。

　　“老师，您最近过得如何啊，感觉老师您今天看，气色真好，”一名女同学正在没话找话。
　　那女同学身高正常，只不过和本就身材娇小的老师比起来，即使此时老师已经穿了将近十厘米的恨天高，仍然衬得老师像个可笑的小矮人。
　　当然，现在没人敢这么调笑。

　　“老师我啊，现在在带高二的数学组，每天可忙了，还要管着学校的数学竞赛。欸，今天晚上出来跟大家聚餐，明天晚上可又得蹲办公室里加班了啊。”

　　“老师您辛苦，您辛苦，”女同学的身边又挤过来一名男同学。

　　男同学脸红脖子粗的，一副喝高了的样子，高大的身材直往老师那边挤。之前的女同学慌得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身材娇小的老师竟一步没退，反而伸手扶住男同学的胳膊。

　　那喝高了的家伙是谭谨。
　　曹春秋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话说，那家伙不会是要发酒疯吧。呦，那可千万别把他牵扯进去。

　　王飞飞抱着胳膊，坐在座位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这，跟我可没关系啊，惹你的可不是我，”曹春秋胆战心惊。

　　王飞飞莫名其妙，“放心放心，只是借他口，问个事情”。

　　那边，发酒疯的人已经开始大声嚷嚷起来，说话还大着舌头。

　　“老师，您，这是大人有大量啊，哈哈，还是，只想单纯告诉大家，您混得不赖。嘻嘻，现在可真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你啦~”

　　卧槽，真给王飞飞折磨到神经错乱了！
　　包厢里也是一静，落针可闻的那种。

　　曹春秋震惊极了，他看看谭谨，又瞧瞧王飞飞。不用照镜子，现在的他绝对面部控制系统失灵。

　　王飞飞也一脸的惊诧，似乎受到的惊吓比曹春秋还大。
　　她讪讪地说：“额，我没暗示过他要问这个问题来着，失误失误……”后面的话像被吃掉一样，曹春秋根本没听清。

　　周遭也是一静，同学们大气都不敢出。

　　毕老师依旧淡定。
　　“嗯，”老师扶着喝醉同学胳膊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同学，你喝醉了。”

　　伴随着毕老师对此人此事的盖棺定论，周围同学也从雕塑状态解封出来。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喝醉了，他喝醉了”“哈哈哈”。包厢重新充满尴尬而不知所云的欢声笑语。

　　毕老师含笑看着同学们所谓的热烈交谈。
　　曹春秋望着老师，竟硬生生觉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

　　“喂，”曹春秋拿胳膊肘捣王飞飞，“我觉得毕老师的笑容和你的好像哦。”
　　“啥意思？”
　　“异曲同工，都不怀好意。”
　　“呵呵。”

　　几句话交谈的间隙里，冯涛穿过人群，默默将醉鬼谭谨拽走。

　　此时已是酒宴过半，曹春秋能明显感受到坐在自己身边的王飞飞正愈发焦躁不安。
　　王飞飞不断地拿着瓷勺，无规律地敲打着瓷碗，脚下恨天高轻重不一地来回跺地板——尽管她上半身仍保持端正挺拔。借着灯光，曹春秋悄悄向桌下瞥去，王飞飞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也并未闲着，而是用劲攥紧桌布。曹春秋甚至不由自主想到了当年王飞飞休学那个时候，是否也会这样焦躁不安。

　　“刷——”一下，王飞飞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桌子上一大半整齐排列的碗碟杯子也被带着叮呤哐啷移位，众人焦点聚集在这个突兀站起的人身上。

　　居高临下，王飞飞俯视众人。
　　“毕老师，能问下为何由您主持这次同学会，而不是我们的副班长风林同学吗？”王飞飞大声提问。

　　“是啊是啊，这次风林同学确实也没来呢，”有人也开始小声嘀咕。
　　“这哪能让风林董小姐他们和毕老师凑一块，毕竟当年那事情是他们牵头，”有同学小声回应前面那名嘀咕同学。
　　“哦哦哦，”嘀咕同学恍然大悟。

　　老师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同学你是——”

　　“王飞飞。”

　　毕老师语气依旧不快不慢，从容不迫。
　　“嗯，好的，那这位王同学确实提出了个好问题——这也正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同大家交代的。”

　　整场同学聚会都淡然处之的毕老师，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眉间却起了明显褶子。

　　“风林同学，因为家庭变故，不得不脱离原来的社会关系。他大二时候自己申请退学，现在大概已经改名换姓，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

　　“唉，那可真是世事难料，”毕老师以一句感叹结尾。

　　同学们却炸开了锅。但王飞飞并未刨根究底，只是也跟着叹一句“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世事难料”，便欣然坐下。

　　怎么说呢，听起来挺阴阳怪气的，不管是老师还是王飞飞。曹春秋直觉二人这一唱一和说不定真是有什么猫腻，但他现在更关心风林和董小姐。

　　王飞飞坐下后就安心吃饭吃菜，倒是老师那边围满好奇的同学们。

　　曹春秋也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硬听墙角，只能看到老师摇头，听到老师不断叹气。

　　诸位八卦同学胸中燃起从未如此强烈过的求知欲。只可惜冯涛和谭谨不在，那二人高中时就忝列八卦小标兵——消息如此灵通，必定知道些许内幕，不定可以给同学们解惑，那连带着曹春秋也能被解惑。
　　八卦面前，曹春秋倒是能屈能伸得很。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冯涛已带喝醉酒的好兄弟落荒离场。无奈，猫挠心之下，曹春秋只得求助王飞飞。

　　王飞飞呵呵一笑。
　　“主要还是风林家的事情，那董小姐因为风林的事情暗自神伤许久，自然也不愿再同高中同学老师联系了。”

　　“董小姐也和风林闹翻了？”曹春秋大惊。

　　“是风林家的事情，不允许他同认识他的人再有任何交际了。”

　　“什么事情？”

　　“不清楚，大概是什么父母被查出来是杀/人/犯之类的吧，”王飞飞回答地漫不经心。

　　曹春秋却是心头一凛。

　　“喔，快搜搜网上，三十年前建大杀/人/案破案的消息……”身边有同学在小声惊呼。
　　后半程的同学会，就如此草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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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聚会如何？”侃侃问曹春秋。

　　曹春秋耸肩：“还行吧，挺戏剧的。”

　　“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那种吗？”侃侃又笑问。

　　简直想一个白眼给他翻到天上去，曹春秋默默想着。

　　“是大家都面目全非，让人不由感慨事易时迁的那种。”

　　又想了想，曹春秋还是补充了一句：
　　“不过，说不定，我也还挺喜欢这种结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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