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

　　可她仍然去江边散步。

　　高考前的每个傍晚，她都自己走路或者骑车去江边吹风，看洪水，遥望大桥横卧如长虹，直到华灯初上，夜幕降临。夜夜江风裹卷，时有暴雨倾盆。

　　终于，她感冒了，发着高烧，头疼如裂，最后烧成肺炎，住进了医院。七月的火球炙烤大地，小翼躺在医院的观察室里看着吊瓶里的水嘀哒嘀哒。

　　叶风很仗义，抱着一个大西瓜去看她，对她一顿劈头盖脸地狠骂。

　　小翼笑着说，“别担心，你看我比你们早几天就解脱了，我现在觉得无比轻松。”

　　叶风咬咬牙说，“你现在就放弃了？我都没有放弃，你怎么能对自己放弃？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面对你妈？你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怎么找工作？拿什么还你姑父钱？”

　　叶风停了停，又低沉地说，“还有，你不是一直想考北大吗？”

　　小翼咬着嘴唇，把脸别到一边，不让他看自己的泪从眼眶里往外奔涌。

　　“不，我已经不想考北大了。不一定非要去北京上学啊，广州也好，上海也好，其实，我看省城大学也就很好。离家近，路费少，学费低，还可以照顾我妈，多好呀！”

　　其实，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他根本不懂我，如果我们不必再相见，何必千山万水去北京找他？这不是大家都期望的结局吗？简直就是皆大欢喜！林小翼悄悄拭去眼泪，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叶风知道她哭过，也知道她是在赌气，可是也绷着嘴不肯说一句安慰的话。

　　果然，毫无悬念，她考砸了。

　　第一场考试她几乎迟到，昏昏沉沉地坐在考场上，过了半个小时都没写一个字。她看着窗外太阳炙烤下的灌木丛，心里想的是，终于结束了，终于可以结束了。数学考试时，连最简单的填空题她都算不出来，算了无数次，终究算不出，于是她放弃了。就这样，政治，历史，英语，每一门都考得一塌糊涂。

　　考完以后，她默默地沿着芙蓉江走，不记得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不觉得脚疼，也不觉得肚子饿。到家的时候头顶满天星光，母亲站在黑黢黢的小巷路口，一脸焦虑，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舒了口气。

　　林小翼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妈，考完了，不会复读的。”

　　母亲担忧地看着她，依旧什么都没说。母女俩一前一后回了屋。

　　那时，高考后一周，大家各领一本标准答案回家估分，根据自己估计的成绩再回学校填报志愿。林小翼左算右算，觉得自己的分数虽然超过重点线许多，但是上北大却是绝无可能。于是，她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消沉了几天。

　　去填报志愿时，学校已经放假，校园空荡荡的，修葺一新的教学楼在朦朦细雨中安静伫立。小翼进阶梯教室，看见很多同学都在埋头思索，还在纠结一个最后的决定。小翼也是，拿着表格，一直发愣。

　　坐在前排的罗豫抱着脑袋说，“今年的文科题目出得古怪，要是再考一年，一定不只这么一点分数。”

　　小翼惊讶道，“你想复读？”

　　罗豫摇头道，“想想而已。唉，考前是我选学校，考完了是学校选我。”

　　小翼默默点头，心想这人平时狂傲，这会倒是说了句实在话。

　　最关心她的班主任陆老师过来，想要安慰她几句，还未开口，小翼的眼睛就红了。

　　“林小翼，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其实这没有什么。你看看，我们学校的老师，全是正规大学本科毕业，你再看教导主任，他是大专生。你再看我们的校长，他不过是中专毕业的。所以，你从我们学校就能看出，大学的出身决定不了什么，我知道你此刻接受不了现实，但是，做人，目光应该放长远。”

　　陆老师没有笑，一只手认真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如果能上本科，你就去，管他什么烂学校，以后你还可以考研深造。如果本科都上不了，专科你就不要去了，你复读一年，我给你出学费。”

　　林小翼死命地点头，泪流成河。

　　收住眼泪，林小翼万般沉重地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省城重点大学的名字。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画，她都觉得无比艰涩。北京，北大，清华，卓然，离她更遥远了，比那三年的高中时光更遥远。

　　等她填完所有的志愿，她才发现，自己没有填任何一所北京的大学。也许，她真的是要以这样绝决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绝望和放弃。

　　她丢下笔，掩面而泣，“我不是没考好。我是没有能力。”没有能力考上北大，没有能力为母亲争光，没有能力与他比肩。

　　陆老师摇摇头，微笑着说，“高考只是决定你的大学，却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你的人生还是自己把握的。不要因为一次考试而否定自己。”

　　小翼不答话，只是摇着头流着泪，是她太软弱，步步撤退，结果，一败涂地。

　　交了表格，晃悠悠地走出教学楼。斜风细雨，如烟如雾。这一天，林小翼没有撑伞，也没有骑车。她呼吸着雨中湿润清新的空气，告诉自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一个没有卓然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可是，她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高中三年来她一直偷偷注视的身影。

　　卓然在学校大门口徘徊。他穿着白衬衣，罩一件蓝色休闲西装外套，自行车停在一旁。他走几步，停下来，往学校里张望，又接着踱步？他是在等人吧？等谁呢？洛欣？林小翼嘲弄地笑了笑，脚下步履飞快。

　　林小翼听说他估分估到670以上，所以挥笔填下了“清华大学”的志愿。林小翼想，我是应该恭喜他吧？可是，我们已经决定不必再见了。何况，我考砸了，若是他问我，我怎能腆颜对以“省城大学”？他的父亲又该如何嘲笑我？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言多必失，“你好”、“再见”，足矣。

　　“卓然，还不回家？”林小翼调动全身的力气拼凑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和语气。她太努力于自己的表现，所以完全没有发现卓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

　　不等卓然回答，林小翼飞快地说，“我先走了，再见！”然后，蹦上人行道，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卓然心情复杂地看着林小翼远去的背影，伸出的手臂一寸一寸放下，亮起的微笑一丝一丝撤去，胸中鼓起的勇气也一点一点泄去。直到她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他也没有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这一走，便是天涯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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