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苏蔻缓了缓神，拿起咖啡小抿了一口。

　　其实那年冬天了解到自己的心意以后，心里就一直保持着一种不上不下轻飘飘的兴奋感，看见白希会不知所措，故意隐瞒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言不由衷，词不达意。
　　心会突然间跳得很快，呼吸的频率不自觉地倍受影响，耳尖总是红红的，还曾经被那个人戳破。
　　“很热吗？我看你耳朵都红了。”
　　他是这么说的。

　　有关盛夏的一切和那个人的一切都印在心里，轻轻戳一戳，便会泄露一地。
　　苏蔻曾经绕了很多弯从舒岚嘴里撬出了点什么，她说那叫暗恋的通病，谁都一样，一旦心里藏住了一个人。
　　这种事就像迷宫一样，也许会有别的路，也许没有，但无论使用哪种方法走了哪条路，翻墙也好从出口绕出去了也好，终点永远都是唯一的目标。
　　就像你一样，永远都是我唯一的目标。

　　而到达终点的时间或长或短，你和那个人最终能否肩并肩站到一起，还一直会是个谜。
　　只是现在看来，谜底揭开了，答案是否定的。

　　苏蔻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十五六岁喜欢的人算什么，白月光？朱砂痣？
　　总之他忘不掉。

　　日子还在一天又一天地过，距离十六岁那年的心动已经过去了十年。
　　那些所谓的期待幻想尝试着用一切细节去印证也许他也喜欢，又会因为任何一个轻易的小事将这些全盘否认。
　　就是这样自己跟自己闹别扭，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矛盾又青涩。
　　怕他知道，怕他不知道，怕他假装不知道。
　　然后等注定有一天的分别。
　　时间常常因为这些小事变得漫长，这场不知道何时会有答案的喜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深沉又谨慎。
　　或许那些小女生的心思自始至终不会带来任何惊喜。

　　年少时有多少件事是意难平，被时间携带着的人又不得不成长。
　　开始不动声色，不再情绪化，不再偷偷想念，不再回头看。
　　刚开始的那种纯粹渐渐找不到了，变得贪心，得寸进尺，又渴求回应。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寻到一星一点证明自己是特别的那个的光。

　　说是放下了的都是假的，十年了，想要的早就不是一个结果了。

　　他算是一个敏感的人吧，骨子里还是软的。脾气算不上好，但好歹刺儿头也是装的。
　　十年前他就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不在了会怎么办，始终无解。
　　所以说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呢，心软是会误了大事的啊。
　　他不是不会赌，高一的那个夏天已经把他所有的勇气输没了，舒岚教给他的那些倒还记得，只是他再也不敢去做了。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想再确认一把，揪着白希的衣领往墙上按，问他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值得你留下来吗，值得你喜欢吗。

　　满心少女情怀的时候懒得问，后来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再后来，就觉得没必要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十八岁那年，白希出国了。
　　具体去了哪个国家不清楚，好像是家里的安排。应该是去学金融了吧，或者是什么别的，豪门少爷的基本素养苏蔻不是很清楚。
　　至少从高考结束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散伙饭白希没有来，苏蔻定定地看着一屋子互相拥抱互相灌酒的同学，不禁恍惚。想来这三年真是糊涂啊，仅有的比较熟的那么几个都是靠白希搭桥的，一顿饭下来，他依旧无言。
　　到不说是故意演成苦情戏的主角吧，只是愣愣地坐在那，不知道该干嘛。

　　也不知道神出鬼没的为什么，报志愿报了个师范，在首都上完了四年，又回来了。
　　兜兜转转，根本分不清是留恋还是惋惜。

　　四中这几年变化很大，墙翻新了几番，旧的桌椅完全被换掉，从油漆蓝变成了假木黄，黑板匀出半块给了白板，教室外面的一面墙也做成柜子来给学生放东西，操场铺满了一层绿油油的假草，跑道也变成塑胶的了，摔下去磕到膝盖还是很疼的。当年他们嘴里不断抱怨的土操场没了踪影，小破学校再也不是小破学校了。

　　怎么有这么多的回忆都留不下来，苏蔻苦笑着挠了挠头。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午后的太阳在头顶上烤，他觉得自己这也是闲的蛋疼跑来晒太阳。
　　操场上的傻小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硕大的操场上只留他一人。
　　不，还有一对正在啃脖子的情侣。

　　苏蔻皱了皱眉，眯起眼睛看清楚些。男孩就像是捧着一份绝味鸭脖，埋头在女孩的颈窝里，女孩则把额头抵在男孩的肩膀上，树荫打在他们身上，离苏蔻差不多一百米远。
　　苏蔻嫌弃的扯了扯嘴角，突然想起一句话，别啃啦到我啦。

　　他又扶额沉声笑了会儿，自打认识白希以后，他就老能把自己逗乐。
　　男孩啃得很痴迷，双手搂着女孩的腰。苏蔻咂舌，心说人姑娘都内八了你还看不出来你技术很菜，还在那啃啃啃。
　　他拎起垃圾袋就往那俩人的方向走。抛开回忆暗恋苦情这种事不谈，苏蔻一直都还是那个令学生们闻风丧胆的疯狗老师。
　　手里的垃圾袋撞在腿侧劈里啪啦的响，女孩猛地抬起头，看见苏蔻一脸见屎了的表情。她慌乱地推开男生，手在男生肩膀上狠拍。

　　“你们干什么呢！”苏蔻大步往前迈着，气势如虹地吼了一句。
　　男生触电一般地推开女生，拽上女生的胳膊就要跑，苏蔻又大喊了一句：“李洪琦！别以为我不教你就不认识你了！给我站那！” 随后单手一抡，手里的塑料袋准确地砸到男孩的后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男生也不打算跑了，长胳膊长腿的站在原地混不吝地晃。
　　女孩一看慌了神，连蹦带跳地就想把男生往远处拽，男生不理她，单手插进口袋里，后脑勺上都写着叛逆。
　　苏蔻哼了一声：“诶！那丫头。别想跑了，你是五班的吧，叫什么媛的那个。站住了！别逼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女生一脸委屈地站定了，手还搭在男生的胳膊上。
　　苏蔻也站住了脚，眯起眼盯着男生的背影训道：“转过身来！还跟我在这玩叛逆？！”
　　男生一脸痞笑地转了过去，略微俯视地望着苏蔻。
　　苏蔻稍稍后退一步，现在这男孩都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都跟窜天猴一样。苏蔻又不矮，穿上鞋也是直挑的182。怪就怪这群小屁孩子们太高了，吃阳光长大的。

　　李洪琦四下望望踮了踮脚，静听发落。
　　苏蔻抱起了胳膊，没理他，转头冲女孩说道：“你，叫什么。”
　　女生打了个颤，头垂得极低，声音跟蚊子叫似的，“王、王琪媛……”
　　苏蔻满脸兴致地挑了挑眉：“哟呵？还情侣名？”
　　女生抖得更厉害了，畏畏缩缩地紧抓住男生的胳膊，男生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苏蔻继续挑眉。
　　李洪琦满脸英勇：“苏老师您别吓她了，您有什么事冲我来。”
　　苏蔻差点哧的一声笑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看上去还是个毫无感情的杀手：“王琪媛？”他叫了声女孩，王琪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打了个哆嗦。
　　李洪琦有些不满地吸了口气。
　　苏蔻叫完女生，就没再理她，反倒将头转向男生，歪着脖子，满脸不可思议地道：“这就是你那个为她弃理从文的白月光女神？”
　　男生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女孩同样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望向男生。
　　五班是理科班，苏蔻是故意的。

　　拆散一对又一对，看来这点上他做得比当年的严飒还要好。
　　苏蔻满意地看着王琪媛从害怕到刚强，从李洪琦身后不可置信地走出来，脸色由红变白再到青，提了一口气瞪着眼，就知道这俩人分不分的没跑了。
　　这倒也不是他瞎说，李洪琦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的，干点什么动静也大，高一下选科的时候被班主任提着耳朵去办公室训话，那个时候就大义凛然地说着什么为了爱情。
　　苏蔻当时还教他物理，跟他们班主任聊的时候得知这小子是看上了个选文的姑娘，拧着一股劲就是要选文。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大半节课，愣是让人家意志更坚定了。到最后家长都没说什么，老师们也就此罢手，任他去了。
　　后来成没成不知道，反正现在那个女孩没站在他身边。
　　苏蔻耸了耸肩，眼看王琪媛就要爆发，他猫腰捡起了塑料袋，扔到铁网子旁边的垃圾桶里，走了。
　　耳朵里女孩的叫嚷声渐渐低了下去，苏蔻轻叹了一口气。
　　小小的年纪，谈个恋爱哪里能接受从外人嘴里听到的不是唯一。

　　应该是分了，苏蔻以后在楼道里看见李洪琦的时候，都没再打过招呼。
　　没过多久又见他领着个另一个女生去食堂，走起来的时候都带风。
　　苏蔻也懒得再管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而苏蔻还是经常梦到白希，习惯了，只是梦中强烈的心跳令他膛目结舌。
　　时不时睡得沉，意识不到是梦，一次又一次心脏被起重机吊起又轰然砸下，还来不及品味的欣忭不断被失落冲散，醒来时好像失去了全世界。
　　有时惊醒在凌晨，天蒙蒙亮，怪不得叫白日梦。他自嘲。

　　曾经有人在他最心烦的那段日子里触碰过他的逆鳞，在一段对话中反复触碰心里禁区的那个名字。
　　屏幕薄凉的光撕裂了整个房间的黑暗，那个陌生的账号头像一片黑，白色的聊天框打了几句铭心的话：
　　-白希爱你。
　　-苏蔻，白希爱你。
　　苏蔻震惊地盯着两行字，连呼吸都不敢。
　　他想要回些什么，“我操|你妈你他妈说什么呢臭傻逼”也好，可是手指在抖，他根本按不对键盘上的字母。
　　那天晚上苏蔻砸了键盘和电脑，咬着鼠标线无声地大哭。
　　苏蔻没信那派胡言，他又不是小孩。
　　只是白希真的走了，什么都不说就走了，空留给他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他本来可以麻痹自己的，他本来可以不去想的，可以一遍一遍的催眠自己，说一些——白希没走白希走就走了吧无所谓了我认识白希吗——这种只有他愿意相信的鬼话，然后彻底封存在心底里，到死也不再去碰。
　　可是空空这两句话，和“爱你”这种荒诞的字眼，还是将那层厚厚的保护层击穿了。
　　有一个声音在极其赤|裸地告诉他——白希就是不在了就是走了就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
　　而他不接受也不行了。

　　这个夏天好像过得很慢，慢到一分一秒都会被放大到无限。
　　暑假在不断接近，校园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喜悦和紧张矛盾的气息。办公室里的老师们 开始许久不离座，来往的学生手中举着练习题，笔尖擦过纸的声音不曾有过间断。
　　苏蔻手里两个班的孩子过了暑假就是毕业班，理科嘛，最性感的也不过是和数字实验作斗争。

　　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没有铺垫。
　　苏蔻会时不时的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盯着好友列表里最上方的那个名字看得出神。
　　通讯录里没有星标，没有A字打头，B字框里也只有一个白希。
　　他还是没有备注的习惯，也加了不少同事学生，最上面的那一个却总是白希。
　　可能是出国后不常玩微信，自从那年离开彻底换了昵称和头像、清空了所有朋友圈后，就再也没什么动静。
　　昵称从白努力改成白希，添了满框成年人的疏离和稳重。
　　头像从各种奇怪操作的长眼红螃蟹换到了一只橘猫，不知道是从网上找的还是自己拍的，橘猫不大，挂在深绿色的爬架上。
　　苏蔻没觉得这有什么眼熟。

　　他想开始试着放下了。

　　苏蔻还是很喜欢学校对面便利店里的美式，比他喝过的任何一杯都要浓，每次都浓出新高度。 他还是不和同事去吃饭，在越来越毒的大太阳底下一口一口嚼着他的午饭，感受心思一点一点的被阳光添满。
　　路过的女生总会看着他突然尖叫互相拍打，他会四下看看，无人，才相信她们尖叫的对象是自己。
　　前置里的男人顶着无比吓人的黑眼圈，苏蔻嫌弃地频频咂舌。
　　还是会扰乱纪律，判作业时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脏话，蹲在厕所隔间里偷抽的烟头，看混崽子们造反时的想要揍人的欲|望，常常给他一些尚还年轻冲动的错觉。
　　苏蔻深吸了一口气，看窗外的太阳晕着光一点一点地沉沦，继续低头出他的卷子。

　　手机叮的一向，消息弹窗遮住了最上方的一小块屏幕，二班╰→有我(wǒ)忘不掉的ヤ壹切。
　　苏蔻拿起来看了一眼，呼吸顷刻间顿住了。

　　-白希：我回国了，大家有空出来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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