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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圣诞节过后的一个周日早晨，伊安送走了父母，独自来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少了往日的喧哗，晨风透过百叶窗掀起桌上的文件，沙沙的翻页声在安静的空间里交织出一首静谧的乐曲。
她独自坐在电脑边，浏览着Myspace上的网页。自上世纪90年代末期数字音乐兴起后，互联网就逐渐成了独立音乐人发布他们作品的大本营，因受资金条件限制或无法签约唱片公司的音乐人可以跳过大的音乐集团或唱片公司，通过网络直接发布自己的音乐作品，因此这些音乐作品大都未经商业的约束和污染，虽然制作简陋，却呈现着鲜明的个人风格和特征，大都生机勃勃而充满灵气。这种新兴的方式日渐挑战着传统的唱片工业，传统的唱片工业界已经由开始的抵制到意图与之结合，有些有实力有远见的唱片公司甚至开始在这些在线音乐网站中寻找有潜力和有一定人气的音乐人进行合作。
伊安看了看手中列出的清单，在圣诞节之前她就开始着手进行这个计划，希望在即将到来的年度管理会议上提出这个企划。在雷恩不遗余力的介绍下，她在不久前接触并深入到了这片新的天地中，深深为这些风格迥异的独立音乐所迷醉，也许摩根唱片公司是时候加入一些新鲜的血液了，有几个不错的独立音乐人，她希望能说服公司与他们进行接触。
办公室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伊安抬起头来，看见丹斯以他一贯昂首挺胸的姿态走过自己的办公室，当他看见她时，显然吃了一惊。
“周日早晨还在自己的办公室！哦不，伊安，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加班费。”
伊安揉了揉眼睛，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烟缸摆在桌面上。
丹斯走进办公室，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开始摸他的上衣口袋。
“伊安，圣诞演唱会做得不错，昨天科尔告诉我他很满意。”
“这是团队工作，头儿，你和兰丝做得比我多。”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对了，费里斯的单曲卖得不错。”丹斯燃起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伊安。
伊安手指在桌上轻扣了几下，坐直身体：“丹斯，公司有没有考虑过，费里斯也许是时候转变风格了，我听过他自己作的小样，很有些年轻时的大卫.鲍依的风格，再说，他也一直想做这样的音乐。”
丹斯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让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去台上表演？伊安，别开玩笑了，那种娘娘腔的东西早就过时了。”
伊安睁大眼睛：“丹斯，你原来说过你喜欢大卫.鲍依！我不能相信你这样评论他的音乐……”
丹斯宽容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相信我，现在很少有人还喜欢这些东西，要有也是那些英国佬……伊安，告诉我，你对摇滚了解多少？”
伊安不说话。她想起在音乐学院的时候，因为雷恩的影响，她接触和了解到了各种各样的摇滚和流行音乐，并且真心地爱上了摇滚，这也是她之所以一进公司就能表现出过人的鉴赏力的原因之一，有了解、有比较，才有鉴别。
“伊安，我曾经经历过摇滚繁盛的七十至八十年代，所有的年轻人都因为摇滚而疯狂，我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因为跟随一支我喜欢的乐队巡演而错过了我的高中毕业典礼，但是它后来落末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丹斯顿了顿，朝伊安倾过身体：“……因为摇滚并不能改变世界，更无法改变人们的生活，就算摇滚给人们带来的幻像再美丽，再绚烂，人终究得回到现实中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靠回椅背，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看，它并不能帮我找到生活的目标和谋生的手段，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梦醒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摇滚不过是一种发泄，也许可以带来一时的快感，但生活终究是现实的，摇滚的世界里充满了谎言和欺骗。”
伊安不能置信地看着丹斯，这就是一个资深音乐制作人的心里话？他怎能一面抱着这样的心态，一面充满热情地推出公司里那些摇滚歌手和乐队？
丹斯按熄了烟头，又重新点燃了一支，尽管早已习惯，伊安还是觉得此时的烟雾呛得她呼吸困难。
丹斯笑了笑：“可能我话说得过重了，伊安，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流行音乐最大的贡献就是娱乐人们，不要指望它改变人们的生活。摇滚看上去光鲜亮丽，但现在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摇滚乐迷？又有多少人在做真正的摇滚？livehouse里不过是一群瞎起哄的年轻人罢了，你去看看销量榜，最好的摇滚歌手销售还抵不过一个二三流的流行歌手，那些一直保持高记录的摇滚歌手全世界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其他销量高的不过是披着摇滚外衣却唱着流行的家伙，就像我们公司的这几个。好吧，让费里斯去做他想要的摇滚吧，我敢打赌他的唱片不会卖过50万张，到时他一定会跑到我跟前抱着我的大腿要我给他些买□□的钱。”
伊安哑口无言，她的目光转向手中正在做的企划，考虑要不要撕掉它，这时丹斯朝她俯过身来。
“你在做什么？伊安？”
“不……没什么，你不会有兴趣的。”
“让我看看，”他拿过伊安手中的文件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他们的音乐在网上都有？让我听听。”
自丹斯走进这个办公室后，伊安第一次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一点，她有些雀跃地打开收藏夹中的网页。
丹斯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
“音乐是很不错，但是姑娘，你觉得发行他们的唱片会有多少销量？十万张？二十万张？不，摩根唱片公司做的是大众的流行音乐，这些小众音乐还是留给那些独立唱片公司好了。”
伊安咬咬嘴唇：“你不觉得他们的音乐能带来很多新鲜和奇妙的感觉？或许经过我们的包装，能有更广泛的销量？”
丹斯笑着摇了摇头：“这些独立音乐人是最难搞的，相信我，他们总是自命清高，一面嘲笑流行音乐的俗气，一面却又削尖了脑袋想往主流的世界里钻。”他指了指伊安名单上的一支乐队：“Devics？他们那张《The Ghost in the Girl 》的EP倒是不错，可是你看，若不是这张EP有点巧妙的迎合意味，你也不见得能从一大堆人里盯上他们。”
他把文件交回给伊安：“伊安，公司的签约艺人还有一大堆，我们要选择的是能给我们带来高回报的人，而不是花了大力气和金钱投入销量却寥寥无几的人，乐评杂志的口碑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甚至有的时候，乐评越糟糕的作品销售反而越高，这就是市场。”
伊安彻底泄气，她赌气把刚刚完成的企划案揉成一团，扔进桌子下面的垃圾桶。
丹斯沉默地看了伊安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开口说：“伊安，你很有活力，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但你得明白，这就是唱片工业的规则，好的音乐很关键，但是能经得起市场的考验才是真正最重要的，曲高和寡的音乐我们不需要，我们要的是有商业价值的东西。”他顿了顿，说：“你一直做得很好，只要你看清楚了这些，我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伊安心不在焉：“丹斯，你刚刚得到这个位置。”
“那又怎样？我老了，对于这样的行业来说，再过两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了，这也是比尔把公司交给科尔的原因，他和我都明白，这是年轻人的世界。”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伊安，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兰丝也很好，可是她有时过于冲动。我跟科尔说起过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梦想。”他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对了，雷恩那帮家伙怎么样了？最近在火材盒好像都没看到他们演出。”
“……他们的主唱最近失踪了，雷恩一直坚持等她回来……”
“阿什莉？”丹斯吃了一惊，顿住脚步：“那姑娘还真不错……报过警了吗？”
伊安点点头：“已经好几周了，警方也没有什么线索。雷恩的乐队为此错过了很多机会，还好火柴盒还没和他们解约。”
丹斯摇了摇头：“雷恩还真是个过于理想化的家伙，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比尔一直希望他回来接手唱片公司，你知道，他哥哥根本不懂什么音乐。”
伊安轻轻说：“我想雷恩不会放弃的，还有，丹斯，livehouse里的年轻人不是在瞎起哄，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热爱着摇滚的。”
丹斯愣了愣，随即笑了笑：“随便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他走出了办公室。
伊安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前，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有的人步履匆匆，有的人脚步蹒跚，还有的人游荡在街道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千世界看起来真实而又带有几分残酷。
丹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这么几年过去了，她总是在帮助别人实现自己的梦想，可她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呢？是像丹斯所说的坐上唱片公司的高层位置，获得别人艳羡的金钱和在流行音乐界里呼风唤雨的权力吗？不，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而且她自问也没有丹斯那样的能力和野心。
她想起旧日那些生活片段，父母带着弟弟很早移民到了大洋彼岸，她留在上海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初中毕业奶奶过世后父母才将她接到了纽约。整个高中时代，伊安都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唯一轻松的时光就是在上钢琴课的时候。教钢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浅棕色的头发总是盘在脑后，身上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总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伊安喜欢在课余溜进她的钢琴室，她也总是温柔而不失时机地给伊安很多指点。在那间钢琴室里，伊安忘记了总被别人嘲笑的口音，忘记了心中那些无法排遣的孤独，那样多的幼时回忆，那些脑海中奶奶的脸庞，总会在钢琴声中不经意地溜过，那样美丽，即使转瞬而过，也足够让她会心微笑。
当钢琴老师告诉她可以推荐她进入茱莉亚音乐学院时，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要进入音乐学院，那时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愿望，希望一直能与钢琴作伴，因为琴声让她找回自己，让她感受到生活美好的一面，虽然这个愿望后来不了了之，但她并没有觉得非常遗憾，她想这要感谢雷恩，感谢音乐学院的那些老师和同学。
伊安不由自主地笑了，脑海中浮现出那次让人崩溃的考试，浮现出礼堂外的阶梯上，雷恩为她弹奏吉他的情形。那样热烈而不加修饰的旋律就那么突然而直接地闯入她的内心深处，自那以后，更多的音乐进入她的生活，让她觉得原来世界并不是那么糟糕的，生命就是一首歌，即使整首歌不是那么精彩，但只要其中的一两段旋律足够美妙和出人意料，就足以点亮整首歌，照亮整个人生。
就像音乐带给她自信，让她放开自己，坦然接受生活一样，她一直相信世界上总有一首歌，总有一段旋律，总有一句歌词，能触动某个角落的某一个灵魂，给那个心灵注入力量，抚平它的创伤，找回遗落和丢失的那些情感。音乐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她，也改变了她的生活，当她看到摩根唱片公司的招聘启事时，并没有想太多，除了洛杉矶是雷恩的城市外，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也许她可以做点什么，挖掘和传播一些好的音乐，帮助一些好的音乐人，让他们的音乐鼓舞更多的人，而她也一直秉承着这样的信念，热爱和坚持着自己的工作。现在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疲倦。
她拉上百叶窗，在窗前靠了一会儿，拨通了雷恩的电话。
“嗨，伊安，你在做什么？”
伊安长叹了口气，在电话这端皱起了眉头。
“出了什么事？干嘛叹气？”
“……没什么，我写的那个企划，就是我告诉过你的，丹斯认为他们没有商业价值，”她顿了顿，说：“他还说，摇滚不能改变人们的生活，摇滚的世界里充满谎言和欺骗……”
雷恩笑了起来：“一大早起来就听到这个，真是糟糕，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他停了一会儿，轻声说：“伊安，相信你自己的感觉……至少对于我来说，摇滚是真实的，当我在创作和演奏的时候，我和我的世界都是真实的，也许我的音乐不能改变别人的生活，但它至少改变了我自己的生活。”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温暖平和，伊安觉得心安了不少，她没搭话，但是开始微笑起来：不，雷恩，你不知道，你的音乐也改变了我……
她走回办公桌，腾出右手从桌下的垃圾桶里拿出被她揉成一团的文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放入文件夹里夹好，锁进自己的抽屉。
“雷恩，你们什么时候开始重新演出？”
他在电话那端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好吧，我已经答应托德了，在阿什莉回来之前先表演几场，他都快把我的电话打爆了。”
“托德是个不错的人，他是真心欣赏你们的音乐，不然换了别人，他早就解约了。”
“是啊，我还欠着他一屁股债呢。杰伊和查克也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就在今天晚上，你来吗？”
“当然……雷恩，你相信阿什莉会回来吗？”
雷恩沉默了一会儿：“是的，我相信。我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你总要去相信一些东西，不是吗？”
伊安微笑着挂断了电话。
晚上她收拾整齐，正准备出门时，门铃突然响了，当她打开公寓的门时，一时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的正是消失了一个多月的阿什莉，她穿着一件肮脏的破T恤，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看上去憔悴而瘦削，伊安几乎不能认出她，但那倔强而迷茫的眼神无疑正是阿什莉所独有的。
女孩说：“伊安，你得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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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大卫.鲍依，David Bowie，华丽摇滚的代表人，有一段时期以妖艳和颠倒性别的表演著称。
2、devics，美国加州一支独立哥特摇滚乐队。
3、背景音乐是a fine frenzy的ashes and w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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