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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今天的善拉格外安静,燕南秋躺在炕上听到了落叶扫地地声音。若是有人踩在这些叶子上,大概是脆生生的,像一贯冷漠的善拉的秋。
真的有人踩着碎叶沫子来了,还越走越近,燕南秋爬起身撩起帘子看向窗外,什么人也不见。
木门被叩响,和铃停下口中的黏词疑惑地看向门口。
“笃笃笃”
“笃笃笃”
……
不徐不疾,却又很执着。
和铃终于打开了门,是一个老和尚。
“贫僧云游路过此地,见施主是仙灵转世为凡胎,遂来度化。”
和铃跟燕南秋面面相觑,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燕南秋,他这才痴痴地问:“仙灵转世?”
“是了是了,施主前世是王侯将相身边人,修善积德替人偿命,转世成了仙灵,只是不着门道,一时间入了凡俗。”
“我可不见自己有几分慧根。”
“众生皆有佛性。”
“那我也能成佛?”
“非成也,非非成也。”
“什么意思?”
“施主执悟太深,破执方解。”
“我没有执念,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可等也可不等也。”
“必须等!”
“是也非也,众生皆苦,何不破执求来世往生?佛主度化有缘人,转世去往西方净土,不必再相思,不必再受苦,岂不乐哉?”
燕南秋沉吟,“这都是我的因果,我不求轮回,也不求涅槃。”
老和尚一惊,“施主与佛主果真有殊胜因缘呐!走走走,你本就是佛门人,不要坠入红尘是非地,惹了秽土尘埃。”
燕南秋心一痴,竟就要跟着老和尚去了。
身后有人在唱思凡,燕南秋回头去寻,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形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站在院中袅袅婀娜。
不对,这不是善拉,是渝州城中文家班原来的小院子。燕南秋赶紧回身去看老和尚,老和尚笑着对他说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燕南秋站在原地戚戚,流出泪来。
去年的鸡仔都养大了,被卖了一大半去,留了几只下蛋孵鸡仔,今年都破了壳,又有了一窝小鸡仔。和铃练完功又去喂了鸡,进屋的时候看见燕南秋一边睡着一边流泪。
怕他被梦里的脏东西魇了,和铃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燕南秋!”
燕南秋惊醒,大喘着气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师父?”
“……嗯。”燕南秋坐起身,和铃上前给他垫好被褥。
“梦见什么了?”
说到这个梦,燕南秋又失了神,细细回想着老和尚的话,却发现他一句也记不得。
赤日寒霜,这是西疆特有的环境,燕南秋走到梦中院子里那处站着,突然回首而望,平平常常。木门还是木门,鸡圈还是鸡圈,和铃还是和铃。
“师父,快进来,外头风大。”
盈盈大漠,冷玉高悬,一座残破的空城,守着盼归人。
太子和谈失败的消息传进城来,城内仅剩不多的几户人已经做好了伏降的准备,他们的儿子就在前线,走与不走已经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了。燕南秋勉强也算在这些人里头,太子却突然下令,将这些军属赶出善拉,封闭城门。
而西戎的首领放出消息来,将择日斩首七阿哥祁岍。
燕南秋裹上绸巾,跟着一群佝偻衰破的白发翁出城。车辙被起伏的沙丘扭成了曲线,前路的视野被黄沙尘土蒙上了薄纱,长长的队伍只剩下驼子的薄纱,长长的队伍只剩下驼子不时的呻吟。
他们一路西行,城门一关,就是流民了。燕南秋的驼子马都是上好的种,出了城门还能继续前行百里,他早就笃定了一个想法。
不料刚走出善拉没多久,一个跛着腿的乞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在驼车前一跪,伸手拿着破碗就要讨钱。燕南秋想了想,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下车放进破碗里,那乞丐握住燕南秋的脚腕磕了几个头,谢了又谢。
和铃眼神一瞥,乞丐颤颤巍巍走远了。
“那个乞丐往我鞋里塞了东西。”燕南秋从小羊皮靴里拿出一块软布,“是我们的人?”
“是,就是当年在戏班子的那些武生。”和铃紧张地看着他手中的信条。
“他们要去劫狱!”燕南秋压低声音,“说是他们一行还有十二人,已经深入西戎大营,在斩首之日动手,希望我们去塞戈接应。”
他们三十个弟兄死了十八人,剩下的十二人在祁岍被俘后去了破庙里计划着营救,荃保送京城送来的命令更加坚定了他们的信念。
“师父,目前我们能用的也就这十二人了,找他们说的,去塞戈接应。”
短短几分钟,燕南秋脑子里过了很多人,从在渝西桥头的阿娘,渝州的陆承言、文承许、常豫庭、豫荣师兄、还有令子与海棠、荃保、泰宁、鹿韭和木樨……还有在扬州时祁岍吟唱“红炉新盏侧,郎君卧广陵。”
“谁又不是血肉之躯?与其让十二条命葬送在异乡,不如我一人独往。”燕南秋面容多了几分狠决,和铃竟然看出几分祁岍的影子,又听他继续说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祁岍给的。”
和铃猜不透燕南秋要做什么,慌得口不择言 :“命都是他给的,你还要糟蹋了!”
“和铃,送我到西戎,你就回吧。”燕南秋低头一笑,“我能活着,为了我师父,为了祁岍,我得活着。”
整个西域都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西戎首领曾经有一位叫艾尔克的娈玺为了救王妃,被外族人一箭穿心,死在了首领面前。最后艾尔克以王妃的规制被安葬在了王族的陵园中,每年忌日首领亲自典忌。
在西戎人心里,这位艾尔克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如果哪个家族出了一位勇敢美丽的男子,首领就会赐 “艾尔克”作为他的姓,并封赏领地。
在艾尔克长眠十年后,西戎竟然又出现了一位“艾尔克娈玺”,据说是汉人。
祁岍骑着驼子,泰宁牵着驼子不太平稳地走在沙地上,他少了条胳膊。主仆二人没有一句交流,默默前行,远方的路却迷蒙不清。
他们先找到了茗官的胭脂冢,将胭脂盒掘出,带着上路。
出了大漠南行至塞戈,两人已经干渴得无法言语,在茶水摊买了十碗水才缓过劲儿来。
塞戈离藏区很近,稀疏能看到几个喇嘛,都是不约而同地西行。
祁岍随口问茶水摊的老板:“他们去做什么?”
“哎哟,活佛们给‘艾尔克’做法事去了!”老板咧开皲裂的唇笑着说:“西戎首领的艾尔克复活了,召集天下的法师去给他固魂安魄呢!”
祁岍垂眼,点点头,喝净了最后一碗水。
在塞戈城内,祁岍见到了十二死士,除了有一个跛了脚,其他人无一伤残。泰宁将两人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什都押给了当铺,散了一半的钱财给十二人。
“你们替卿党卖命十年,家里都没了人,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是我有愧于诸位义士。”祁岍抱拳,“诸位请便,今后亦或是高中状元亦或是采桑耕田,大家多多保重。”
生死相交的人反倒没有没有什么离愁别绪,纷纷拜别祁岍,背着当年卿党领袖誉辛给他们的剑,没入人群。
祁岍继续南下,走过了江河攀过了陡崖,他颤颤巍巍地行走在无人识他的阡陌间,偷偷摸摸窃听着关于那个人的闲言,最后绕回到了渝州。
茗官的尸体因京班落跑无人认领,被丢在了乱葬岗,听看坟人说事后有人来寻过,但因没钱买新的墓地,就不了了之了。泰宁盘算了一下身上的银钱,对祁岍点了一下头。
清明节当天,祁岍替茗官重新殓尸下葬,陪葬的只有一盒胭脂膏。
回到渝州半年,再到渝西桥头已是个初冬,祁岍正戴好纱笠准备下马车,泰宁紧张地从外面探了个脑袋,“主子,有人”。
祁岍停住,却是问事不问人:“茶水摊换人了吗?”
泰宁又回过身看了一眼,回道:“没有茶水摊了。”
祁岍叹气,“你刚才说的什么人?”
渝西桥头的茶水摊变成了一家医馆,大夫看来面善,祁岍走进去随意聊了几句,才记起来这是当年在京城城西门楼子下开医馆的江南郎中,其女令子嫁作常家人妇。
“爹爹,可是又遇着北边的熟人了?”一道清脆的女生在响起,伴着莲花步,令子来到祁岍身前。
令子在渝州,那就说明常豫庭也在渝州。
“哪位熟人?”
祁岍一听,果然是常豫庭的声音,他撩开面纱看去,眼中依旧是一汪死水般的平静。
当年祁岍举内外之力将常豫庭二人送出去,也算是给闵家留了后。可法兰西的生活并不是那么风光,除了语言文字如天书,令子有了身孕后更是水土不服得厉害,常豫庭决定带着令子回渝州养胎。两年前令子随了常豫庭远渡重洋,江南郎中也就还乡了。
常豫庭和令子在老泰山这里小住了半个月,时常有京城的老熟人特意寻来问药,常豫庭总是怀着某种期待,一直等着。
虽然他早已知道如今京城变了天,当年的七阿哥成了他人阶下囚,名震一时的名角儿销声匿迹,皇位由太子顺利继承,卿党一派被竭力剿杀……
纱笠被挂在竹架上,祁岍在里屋同常豫庭吃茶,令子在另一间房歇息。
“不必等了。”热茶经由喉咙一路暖了心,祁岍的表情终于柔和几分,“是我害了他,现如今他夜夜来梦中讨我的命呢。”祁岍轻笑几声,像是在细细思索,又言:“我好久没听他唱戏了。”
“他去哪儿了?”常豫庭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心想着若是燕南秋真的死了,自己也要到他坟前去看看。
“西戎。”
令子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子,常豫庭打算再多住几个月,待夫人生产坐过月子,且过了大年就往姑苏去了。他曾苦留祁岍一同住下,一来医馆本就人来人往,多了生人不惹人生疑,祁岍可安心隐藏身份;二来祁岍也已经无亲无故,自己勉强算得一兄一友,日里有个照应;三来二人都为燕南秋西去不归伤神,互相开解倒是一个法子。
“我自有去处。”祁岍坐上马车,“我便走了,多保重。”
孩子两岁半了,常豫庭勉强脱得开身,他草草收拾了包袱,雇了车马往塞戈去了。
他听人说西戎王的“艾尔克”又不见了,百姓传说他其实是精怪,专跑来人间吸阳气修道的。忽死忽活,时有时无。
得知常豫庭要西行,祁岍给他修书一封,告知他塞戈有熟人,且去那里问个清楚明白。
自从善拉成了军事重镇,塞戈逐渐热闹起来,中原文化也渗透到角角落落,——他们也学着听京戏了。
唯一的京班是朝廷派人来督办的,这一年刚上任的班主也是礼部亲自任命的陈大人,台柱是个年轻的生角儿,唤作和铃。
一方桌,一炷香,两盏茶,常豫庭皱皱鼻子,觉得这个味道甚是熟悉。
“是早年师父在时惯用的香,我也闻着习惯了。”和铃有心解释。
又叙了几句旧话,常豫庭终于开口问:“西戎王的‘艾尔克’是怎么回事?”
和铃不言,拿铜针拨了拨香灰,轻笑一声。良久,他却反问道:“常师叔怎么想起到这里来寻我?”
常豫庭一哽,挥手作罢,猛喝了一盏茶下肚。
“我便说了,”和铃站起身,“我知道师叔也不是为了什么‘艾尔克’而来,西戎王的娈玺与您何干呢?我师父如今在雪山下的一座寺庙学佛,凡尘之事就不要扰他的心性了。”
直到回到客栈,常豫庭的脑子还是嗡嗡的,和铃的话犹如洪钟般响亮,一个字一个字砸在自己耳朵里。他哪里敢去相信,燕南秋竟出家了。
也好,也好,自己这位师弟在俗世摸爬二十年,尝遍了离别受尽了苦难,只有佛主方能救他出人世苦海。
当晚常豫庭又多跑一趟戏班子,问和铃:“哪座山?哪座庙?法号何?”
最终还是没人叨扰雪山下的佛门净地,燕南秋一面学佛一面修书,将毕生及戏曲之学都写进了书里。每每提笔他都能记起自己的字是祁岍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写在书内的东西更是师父一棍一鞭打出来的。
修好的书一直存于藏经阁,却毁于一场奇异的雪崩——整个寺庙都被埋在十几米厚的雪下,修书人也终得以长眠。
后来外邦人入侵,华夏大地不得安宁,唯独这里依旧干净。
彩色的经幡随着风奏出低沉的歌,常豫庭拄着拐爬到雪山半山腰,将一个巴掌大的黑柚木盒子埋进雪里。
“秋儿啊,七公子随你去了,但是他的尸骨埋在渝州青山脚下,我怕你们相隔太远不能相见,就把他的辫发给你捎了来,你们在那头也有个羁绊,不至于一了百了,忘了个干净……”常豫庭还带了一坛子酒,“这酒呢你生前我是不让你沾的,这会儿你跟他尽情畅饮,一同寻个好世道投胎吧,莫要再做戏子与王侯了。”
常豫庭在阿水的搀扶下走进风雪里,白雪横波模糊了身影。
只听他唱道: “天将离恨补,海把冤仇填,谢苍天垂怜。泼情肠断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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