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医院外的秦荨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护士带着担架一路小跑往医院大厅地奔，等人都进去了她才如梦初醒。

　　她牵着小秦羽赶紧跟着往回走，好在秦羽也是认识和自家毗邻而居的老夫妻的，他也有点愣怔，就乖乖地任姐姐牵着，一起去看那对老夫妻。

　　“姐姐……那是韩爷爷和韩奶奶吗？他们怎么了？”

　　“姐姐也不知道，我们跟过去看看好不好？”

　　小秦羽点点头，姐弟俩就跟着也进了大厅，看见护士将韩爷爷带进了医院内部里，通往住院部大楼的走廊方向。

　　这个方向，与自己爸爸住院的大楼方向是一样的。她很快追上护士们和韩奶奶，等走近了才发现，韩爷爷其实并没有昏迷，他只是受伤了，侧躺在担架上，一条腿已经上了夹板，眉头紧皱，在呻吟地叫唤着。

　　秦荨刚刚在外面距离比较远看不真切，如今看清楚了实际情况，秦荨一瞬间被吓到的紧绷而又担忧的心情，忽然地就放松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她刚才很怕韩爷爷是突然犯了心梗或者脑梗之类的紧急病症而昏迷，甚至危及生命。那样……韩阿姨如果将来回来了，会难过吧？

　　秦荨不知道为何在那一瞬间她就忽然想起了幼时记忆里的的那个温柔又模糊的影子，很本能地下意识就想到了她。

　　她追上韩爷爷韩奶奶以后，就关切地问道：“爷爷奶奶，这是怎么了？韩爷爷为什么会受伤？”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保持着书香世家优雅教养与仪态的穆子怡见是小秦荨，立即朝她展露一个无奈而又带点数落的埋怨：“你韩爷爷一把年纪了，却偏偏不服老，这两天家里的灯坏了，我说打个电话吧，让修理工来也就好了。可他偏偏要逞强，说大过年的让人家加班工作也不好，就非要自己上。喏，这不就骨折了？骨头的问题必须住院，伤筋动骨一百天呐！”

　　穆子怡絮絮叨叨地念了一路，偏偏韩守正受着伤还跟穆子怡打嘴仗：“老伴儿，你嘀嘀咕咕地念什么呢，烦得我腿更疼了……哎哟！”

　　穆子怡和秦荨都被老爷子这种傲娇又犯倔的脾气逗得又气又乐，穆子怡嗔怪地瞪了老伴一眼，但到底也不再唠叨了。

　　而秦荨，也终于在这个时候，鼓气勇气，问了两位老人一直悬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那个问题：“韩阿姨没有来吗？爷爷受伤，她不回来看看吗？”

　　“她……”穆子怡欲言又止，看看老伴又看看秦荨，话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韩守正，尽管其实已经早就原谅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儿，这十几年也是思念一日深过一日。

　　但从来也没有低过头的韩守正，此刻在这样一个万家团圆的春节里，也是最最需要女儿陪伴的时刻里，他在嘴上说出来的话依旧是那么嫌弃与疏离：“哼，提她做甚，她愿意待外面十几年都不回来，何必强求？”

　　“这……”秦荨一瞬间颇有些尴尬无比，求助般地望向韩奶奶。穆子怡知道小孩儿只是好心，也是为他们二老关心与着急。

　　因此她给了秦荨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又瞪了一眼韩守正略带警告，韩守正这才扭头不吭声了。

　　此时他们一路终于进了骨科的住院部，离秦荨爸爸住院的十二楼正好低了一层。

　　秦荨把小秦羽打发回楼上爸爸妈妈处，自己就留下来帮忙照应着韩爷爷。

　　几个人合力将韩爷爷扶到病床上之后，安顿好了一切，就有护士过来交代让穆子怡去补办住院手续。

　　秦荨怕韩奶奶应付不来太过于复杂的流程，又因为韩爷爷这里有护士在照应着，她就主动与韩奶奶道：“奶奶，我陪您去吧！”

　　穆子怡确实也有很多年没有进过医院这种地方了，往年单位组织离退休老干部搞体检，他们也是跟着集体走的。

　　如今要一个人面对偌大的医院，现在的医院有些流程又要面对着机器取单挂号之类，韩守正受伤发生得匆忙，她打个了120急救电话出来，身上一时间也没有带太多的现金，只能刷银行卡。

　　这些桩桩件件，都不是老年人可以轻易应付的。穆子怡，的确是有些心慌和茫然了。

　　好在，眼前的小秦荨一句主动的陪伴，让穆子怡心里一下子熨帖不少：“太谢谢你了，小阿荨，你可是帮了奶奶好大的一个忙啊！”

　　秦荨被夸了也略不好意思，但是同时也有些心酸，韩爷爷韩奶奶到底还是年纪都大了，二老生活不易，这十几年，到底为什么韩阿姨都不回家呢？

　　“奶奶，您太客气了，咱们两家是邻居，小时候您和韩爷爷都对我那么好，现在照顾一下你们，也是应该的啊！”秦荨主动又亲密地挽着穆子怡的胳膊，让穆子怡一下子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在陪着韩奶奶跑上跑下地挂号和各种缴费的过程里，秦荨听到韩奶奶说：“阿荨，你也别怪你韩爷爷刚才嫌弃的态度，他不是对你，是对萌萌……”

　　穆子怡看着秦荨惊讶的模样，明显是对女儿的这个小名有点新奇和意外，不由得也笑了：“萌萌就是你韩阿姨的小名，她小时候很漂亮，皮肤白白，又可爱又胖嘟嘟，还像个洋娃娃，于是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小萌萌，这小名就这么叫开了……”

　　秦荨一下子也难掩喜欢和激动的心情，顿时惊叹道：“很可爱的小名啊，原来韩阿姨小时候是这样的啊！那韩阿姨小时候乖吗？”

　　秦荨其实能感觉到，或许是医院这样的一个藏了太多生离死别的环境，让韩奶奶心里对女儿的思念加深了很多很多。她猜想，韩奶奶大概此刻也是很想跟她提一提女儿的，好像在这样的诉说里，女儿就从来都没有走远。

　　果然，听到秦荨的这个询问，穆子怡的脸上就浮现了很久远的怀念的笑意：“乖，萌萌小时候可乖了，学习好，又听话，她爸爸一直对她都特别宠的，别说大吼大叫了，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她。只是她爸爸工作忙，很少能经常陪伴她，但她也懂事，跟爸爸的关系，其实很好，曾经是很好很好的……”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韩阿姨都不回来啊？是跟韩爷爷闹矛盾了吗？”秦荨又问起了这个问题，她有预感，韩爷爷不在这里，韩奶奶或许会说点什么。

　　秦荨的预感没错，穆子怡随着秦荨的又一次发问，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刚毕业的女儿铁了心要奔赴爱情的决绝，那一夜，她和老伴吵了一辈子以来最严重的父女争执。

　　老头子一气之下甩了孩子一个耳光，并勒令她滚出家门。孩子脾气也倔，当真拉着行李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自己含泪追出去的模样，也没回头看一眼。

　　其实当时，她和老伴都以为孩子不过一时之气，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又刚刚大学毕业，还谈着那个于世不容的恋爱，离家出走，又能走多久，走多远？

　　但是二老都没有想到，孩子离家的第二天，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连发送短信，也是失败。

　　穆子怡把女儿真正离家的原因隐藏了下来，尽管已经谅解，但她还是不希望，一段同性之爱，成为邻里的谈资。

　　因此，穆子怡只是苦笑地道：“是啊，萌萌和她爸爸闹矛盾了。当年萌萌年轻气盛，非要坚持地想做一件她爸爸不喜欢的事，可萌萌说，她的梦想就这一个，爸爸不喜欢，她只好不孝……父女两个都是倔脾气，所以，你韩阿姨啊，就这么多年当真也不回来一次了。”

　　听到韩奶奶的这一番讲述，尤其是听到那句“她的梦想就这一个……”，秦荨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小松阿姨，也想到了和小松阿姨最开始的那个包养契约……

　　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梦想呢？大概自己的这个梦想和荒唐约定让自己父母知道了，也是一样的难掩震怒吧！

　　她下意识地就想帮当年的韩阿姨说话，可能是弥弥之中，她觉得她和当年的韩阿姨，是有共鸣的。

　　“奶奶，那爷爷也太武断了，哪个年轻人没有梦想呢？就这样要闹到父女敌对的地步，严重了吧？”秦荨既是在帮当年的韩阿姨说话，又何尝不是在自我安慰着自己，希望自己和小松阿姨将来的约定被家人知道以后，不会弄到像韩阿姨这样父母与子女反目成仇的地步。

　　穆子怡听到秦荨这样说，也是叹了口气，点头道：“可不是吗，你都懂的道理，我和你韩爷爷用了十几年才想通。别看你韩爷爷刚才提起萌萌那嫌弃的模样，其实他心里也是很想念女儿的，只是……嘴上不提罢了。”

　　秦荨心里其实有一个猜测的，但还是又疑惑地问道：“那，这十几年里面，你们和韩阿姨，就一点点联系都没有吗？找不到她吗？”

　　“萌萌她可能是，把我和她爸爸的手机号，都拉黑了吧……”

　　穆子怡说出这一句时，悠长轻叹的话语里，是分外的苦涩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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