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其实哪里用得着粘罕亲自出手，元帅府的手谕刚刚下达到开封府，被金人临时委派的“京城四壁弹压使”范琼便雷厉风行地开始清宫，不上半天功夫，便把宫内宫外，自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两三千人全部拘捕到案。自从赵宋官家签了和议书，允准割地赔银，粘罕便派了撒卢母和完颜希尹负责此事，专一搜刮财物，金人称之为“根刮”，真个连根刮起，上自宫中，下自普通民家，无一幸免。不但要物索财，还要人。举凡良工巧匠、方脉医官、杂耍艺人、歌舞侍伎，连同那些罪官、降官家属，尤其是那些不愿降金的官员家属，譬如死守中山府，城破后举火自焚的中山知府陈遘，还有李纲、马扩、王禀的家属，统统都在搜索之列，以致刑部大理寺内监狱早就人满为患。如今又一夕之间拘押了数千人，铁锁都不够使用了，只好将就一些，用麻绳替代。那些昔日尊贵无比的皇子帝姬、亲王王妃，一家子主仆数十、百人被一条长绳捆绑起来，串在一起，活像一串串缚在草绳上的虾子，生死由人。
　　这些人由南熏门出城，一并押往青城斋宫。听说出城那日，南熏门内聚集了十万百姓，当朱皇后抱着太子坐车过来时，她忽然扯开车帘，大声哭喊：“百姓救我母子！百姓救我母子！”这一声恰似哀猿夜啼，回肠九转，百姓们一拥而前，听凭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鞭打刀斫，就是攀住车辕不放手。范琼毫不犹豫地指挥禁军冲入百姓之中，一场混战，百姓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朱皇后和太子却被伏在瓮城门的女真铁骑裹挟而去了。
　　太上皇押到青城后，与赵宋官家分别羁拘，互不见面。这一日忽然接到通知，父子都被传到斋宫，听候大金皇帝面谕。粘罕派完颜希尹和撒卢母前去传谕，斡离不提出让我一道去，暗里嘱咐我不要教人过分折辱二帝，毕竟他亲口承诺过赵宋官家“陛下安危，某一身担之”，何况他们还是帝姬的父兄，他虽不能如先前所想的那样保全他们的富贵尊荣，但也不想看他们下场如此凄惨。兀术执意与要与我同去，斡离不也答应了。我在路上问他：“你跟着去作甚？那个脓包官家你不是已然会过了？这位太上皇比他的儿子只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有什么看头？”兀术“哼”了一声道：“谁要看他们！我想去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李若水，看他今日如何举措。”
　　二帝早在斋宫恭候，诸人相见，寒暄数语。完颜希尹便板起面孔，冷冷地宣读了大金皇帝颁发的废黜宋朝的圣旨，接着又宣布要把赵氏宗族、部分臣僚及其家属北迁的决定。二帝一时都惊呆了，撒卢母一挥手，两厢埋伏的甲士便一齐拥出，在韩庆和指手画脚地指挥下，把二帝及诸侍从一一架住，押下祭坛。韩庆和还亲自动手来剥赵宋官家身上的御袍。这时只听见李若水一声狮子般的怒吼：“住手！”他用力挣脱两名架住他的甲士，推倒一名意图拦阻他的金将，奔上阶石，扯住韩庆和的手，狠命将它反扭到背后，大声斥骂道：“你这贼胡做！此乃大朝真天子，你杀狗辈岂敢无礼！”韩庆和被扭痛得跪在地上，杀猪似地乱叫。这里李若水又大骂完颜希尹、撒卢母，一直骂到粘罕、斡离不，骂到金朝皇帝。金贼虏狗句句不离口，阶上阶下上千名金人都呆住了，不知所措。半晌后，撒卢母方醒过神来，急命甲士将他拖开。李若水却不放手，甲士挥拳乱打，击碎他的头脸，打落了两枚门齿。他卧倒在地，口喷鲜血，兀自含糊不清地怒骂。撒卢母喝令甲士将他关在一间空屋里，又命押回二帝，这才和完颜希尹匆匆回去复命。
　　我拽了拽尚在发愣的兀术，唤道：“此间事已了，我们且回去吧。”兀术咋舌惊叹：“好个李若水，竟是浑不畏死，果然是条硬汉子！都说宋人文弱，不想也有如此刚烈之人。怪道斡离不哥哥说灭国容易，收拾人心难。人心不厌赵宋，忠心扶保的大有人在，叔皇废赵立张，这番计较只怕要落空。”我见他居然有此见地，不禁赞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四太子郎君如今也是胸有城府之人了！”兀术笑道：“斡离不哥哥整日耳提面命，我就是段木头，也该开窍了。”
　　两日之后，李若水被粘罕下令处死。这两日之中，粘罕好酒好肉款待，三次派亲信前往劝降，李若水绝口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最后粘罕亲自出马，李若水算是给了他一点面子，只说了八个字：“天无二日，某无二主。”粘罕绝了望，派韩庆和前去行刑。执刑时，韩庆和定要李若水转面向北，李若水置之不理，双目炯炯，直望着南方。韩庆和恨极，先用刀子割裂他的下颐，再割断他的舌头，然后斩下他的头颅。他双目不暝，仍然注视着南方。兀术听说此事，唏嘘感叹了良久，斡离不却仍旧沉默不语。
　　废立之事已然明朗，那壁厢张邦昌粉墨登场，沐猴而冠；这壁厢赵氏宗族凄凄惶惶，预备北迁。完颜斜也已先行一步回会宁府复命去了，粘罕同斡离不议定，两军仍分路回朝。斡离不军中携带太上皇、郑皇后及太上诸子和帝姬驸马们，粘罕军中携带赵宋官家、朱皇后、太子及长一辈的诸王、帝姬驸马们。东路军取道河北，西路军取道河东，仍从南下时的老路北归，约定两月之后在燕京会师，再同归会宁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