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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有石林2
马化形一声长叹,暗淡的面颊有如那漠风扫过戈壁,灰蒙蒙夹带一丝苍茫。看不见他眼神,也无法读懂他心底的感触。他黑洞洞的目眶里,似坍塌了无数座山峦,似吞噬了漠上深邃的夜空。他就这样面向远方,默默半响,而后,对问天郑重说道:“我年事已高,心已淡然。更要紧的是,漠窟已现变数,回疆将有浩劫自这里伊始,我身处漠窟,也好早早感知,以便及早作出判断,全力应对。所以,此生剩余,我将修炼于漠窟玄冥城堡,没有迫不得已的事,就不轻易以面示人,请你```````”
问天知道马化形下面的话意,未等他开口,一手推出,拒人于千里的神情:“马翁尽拿我说笑。主持教务,参经讲学,须有如您这般德高望重的大和卓才可以。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巴郎子,连自己都管束不了,哪堪此重任,不行不行````````”
问天呵呵傻笑,他深知自己生性玩劣,散漫无常,最令自己无法接受的,竟祸害了教坊里一百多位教众,这道阴翳一直积压在他心头,至今不曾挥散去```````
一路走来,直至此刻,问天仿佛才明白,自己就如同草原上极力奔腾的一匹野马,貌似神武不驯,背负的却是一副自我否定的骨架,在铿锵不断的蹄声里,似乎找到了一种可将自己麻醉的节奏,以至如马化形这些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自己舍身救友,坚韧勇智,是个堪当大任的青年。
问天的苦涩难言更是招惹马化形的喜爱,他当是问天持重的本性所为,便不好再追问,于是迂回调侃:“你若应了老朽,老朽我就破例收你为徒!”
马秃子也讲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这次,问天心中竟荡起一阵的涟漪。以马化形在回疆教众中的声望,不论是马秃子和卓,还是毙命的漠边和卓,都只能望其顶背。就其修为而言,放眼回疆,除了已被清廷削肉碎骨的张格尔,还无人敢在武技灵力上向他挑战。
天山南北,一张一马,而今,张亡,马隐,教派林立的回疆,已群龙无首,纷嚷杂乱了。
石洞旁的一面岩壁,哗地一声敞开,露出一方门来。随即,四只丈高的恐鸟,昂起细长的脖项,微展翅膀,自里奔出,一路小跑而来,挟带着玄风几乎将问天掀翻。
“啊哈!有鸟骑啦``````”马化形喜色于面,他双眼不见,耳却异常灵敏,欢呼即过,便一个纵身,竟跃上了恐鸟背。
“好矫健的身手!”随后赶到的湘儿一声惊呼。阿古丽更是意料不到,一个古稀的盲眼老者,何以身轻如燕,敏捷若猿```````
似是被幽闭了许久,四只恐鸟着实兴奋,一刻不停的搔首弄姿,相互间还碰头绕颈,亲昵一番。与血汗马相比,恐鸟虽然躯体稍小,个头却要高出不少。
豌豆展开灵力,纵上一只恐鸟背,遂对湘儿与小丫喊道:“恐鸟速度不慢,抱紧它脖子就行!”
问天助小丫爬上恐鸟背,叮嘱道:“这荡秋千是别有情趣,但小心为妙。”
“合骑一只鸟吧。”小丫既兴奋又紧张,脸儿红彤彤的,似乎有了几分胆怯。
“我有血汗马,你别管。”
豌豆亮开嗓子,对马化形嘻嘻乐道:“咱今儿比一场,看谁先到前面的石林。”
“一言为定,输者罚酒三杯!”马化形毫不示弱。自从遁入漠窟,不再在漠中繁忙教务,他就视往事随风,前尘倏逝。而今,他如大漠落日下的余晖,尽情释散光芒一样,遂毫无所保留地放飞一颗童心,以去采撷生命里最后的快乐时光。
一声断喝,豌豆与马化形催着恐鸟如离铉之箭,往前方的石林奔驰。如风掠影的背后,留下一串欢畅的笑声。
“都跟上!”湘儿一阵心怡神荡,跃然飞上恐鸟背,腿夹鸟腹,便疾奔而去。
小丫跃然荡悠在鸟背,闭眼惊呼良久,而后竟扬臂一路洒下欢叫。
血汗马虽是千里良驹,与奔跑时双爪几乎腾空的恐鸟相比,竟占不到丝毫上风。问天在催马加鞭下,勉强跟上小丫的恐鸟。再望前方,除了湘儿依然在驱使恐鸟飞奔,豌豆和马化形在赛鸟中已消失得无影踪。
一队雷龙拖着开凿下来的巨石缓步走近,大地在震颤,迁移的巨石如闷雷般发出轰鸣,瑟瑟欲抖裂而开。雷龙肥硕庞大的躯体几乎占去半边路径,眼看飞驰的恐鸟一头撞上那堆肉墙,在湘儿与小丫的惊呼声中,两只恐鸟竟先后从雷龙的巨腿间风一般扬过,如此场面,令后面策马紧追的问天冷汗直冒,心惊万分。
又一列牵拉巨石的猛犸象在问天狂奔中转目即逝。回望那些远古时期的庞然大物,问天顿生感慨,自小到大,他从未想象世间有此等怪兽现形,它们目不斜视,终日奋力向前,在它们脚下,超凡的冷血人是如此的渺小,哪怕被夜以继日的驾驭劳作,人类在它们眼里,始终就是一团不起眼的小动物。
不久就到了石林。
马化形与豌豆早在等候,分不出谁胜谁负,从他们意犹未尽的表情看,这场赛鸟,令彼此极为享受。湘儿与小丫可就走了样,下得鸟背,浑身筛糠般抖个没完。刚才一阵猛跑,他们因刺激而忘了酷寒。
“疯狂的代价!”问天笑着跳下马,边助其暖手,边瞄向前方座座侍立的石林。
石林密密匝匝,数不胜数,形似古朴苍幽的森林。每根石柱大若毡包,下圆上尖,高出地面二十几丈,巍巍矗立,犹如擎天利剑。与周围交错环绕的群峰相比,这片石林坐落规整,高矮平齐,每根石柱粗壮无别,滑如竹笋。一看,就知是人为而成。
问天喃喃惊问:“开凿这片石林工程浩大,如此费神耗力,留它不知做何?”
“它就是玄冥城的孵化器。”豌豆淡淡说道,“看不出吧,这些石柱全被凿空,它共分九层,内有旋阶而上,每层的孵化功能都不一样。”
“那些上古神兽就是在里面被孵化出的吗?”小丫瞪大眼,觉得不可思议。
“不错,拿那雷龙来讲。寻出已石化的蛋后,将蛋放入孵化器一层,由使者每月施展灵力一次,蛋在孕含灵力中脱骨换胎,起死回生,进而一层层孵化。九月过后,雷龙就会破壳而出,诞下意识简单的个体生命,三年即过,它们就成长为庞然巨兽。”作为玄冥城主,豌豆对这里的一切早就了如指掌。
“那不为卵生的猛犸象呢?”小丫稚气未脱,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它们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取之骨骸,施之灵力,修复肉身的过程更长,须达一年之久。”
“为我娘疗养的孵化器怎会在高崖之上,而不是在这里?”小丫百疑绕缠,欲打破沙锅问到底。
“漠窟的灵力场,愈是地面,愈是超强。这个石林的灵力场专孵化年代久远的冷血物种。必须接受超强灵力。刚才看你娘的病疾记载,她为气血两虚,脏器逐步衰竭,所以,她只需在崖壁高处接受弱灵力慢慢扭转痼疾,不出所料,三年过后,你娘定会痊愈。”
“三年```````太久了!”小丫哀叹道,“我娘受尽孤寂不说,这玄冥城犹如吸财巨兽,千万个病患家庭往往全倾财力也无以为继```````”
“呸!”豌豆啐了一口,怒道,“死丫头,怎么说话的!”
问天明白,豌豆作为玄冥城主,当面遭辱,恼羞成怒是必然。但阿古丽一个小丫,哪里知晓这一切。
小丫虽知道豌豆的冰灵力深不可测,但犟劲上来,毫不示弱。她细眉一挑,驳斥道:“有错吗?治病救人,本是行善积德的事,可是自从进得漠窟,道道城门把设关卡,取财敛物贪婪无比。更甚的是,为亲人租用孵化器动辄就令疾患家里倾家荡产,苦不堪言。试问,你们救了家子中的一个,却陷另外的人于泥潭,如此闭目塞聪,自私自利,难道不为人唾弃```````算了,你们虽同样食人间烟火,但流的血是凉的,所以,心也是冷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豌豆冷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漠窟里,来自人世的苦修者、与再生的冷血人、冷血兽共有十万之众。他们磨砺万难开凿出玄冥城里千山百峰上的孵化器,除了维护自己生命长运不衰,更是救治了漠中众多行将就木的患者,从而荫护了千百个几乎破碎的家庭。有劳作,就得有报酬,有了报酬,才可以去享受生命中的乐趣。而享受得到了满足,他们才会继续劳作``````所以,支付报酬,是对劳作者的奖赏,生命无价,付出再多的银两也必须的``````”
两人还在喋喋不休据理力争,见小丫面红耳赤,渐落下风,湘儿上前抖了抖小丫衣襟,言及罢了```````
与此同时,问天紧蹙双眉远眺石林之后崴嵬相歭的众峰,极目之处,却无法分清哪座峰顶有冰灵珠洞,哪座陡峰上又有苦修者或小丫娘养患的孵化器。与绵延飘渺的昆仑山脉不同,萤火蚁照耀下的玄冥城百峰千嶂无一丝云霓,自始至终都是青幽幽的冷光。峰峦的最深处,看不见尽头,那一方天幕,似是被漆成没有星月的冥夜。
漠窟极致深邃的地方又是哪里`````````
站在此处,漠窟似乎就是玄冥城。但现在,接二连三有人告诉自己,漠窟还筑有三城,除了两百年前,烛龙城与玄冥城有过一仗之缘,其它两城,若木朱雀城与金沙白虎城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究其缘故,道是昆仑圣裔不许四城之间有牵丝攀网、拉帮结派,遗祸将来的了。
问天靠近马化形,以一种低得自己才听见的声音讨教:“峰峦无数,马翁一定知道,那冰灵珠洞穴的确切位置吧?”
问天询问的当儿,眼瞄向了豌豆。好在小丫如只云雀,叽叽喳喳搅乱了豌豆的耳朵。
问天很清楚,对豌豆来讲,任何打听冰灵珠洞穴之举,须得高度提防,那是玄冥城圣地,没有玄冥二主许可,外人不得涉足。
马化形脸上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显然,问天的请求有如春风,拂暖了他的心。稍得片刻满足,他就给与肯定答复:“当然知道!”
一阵心跳,身子也震颤几下,竟有些了紧张。问天抑制住兴奋,仿佛听见某个峰顶传来马马伊的呼喊——傻哎````````我在这儿````````
知道是幻觉,问天眼眶还是涌上一片温润,他加紧探求:“请马翁告诉我!”
“行!”马化形很是爽快:“互有所求,能帮就帮呗。”
知道马化形所指为何,问天犹豫一瞬,缓缓道:“日后马翁欲差我做事,吩咐便是。”
不提拜师之举,不是不愿,而是毫无准备。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马化形掩饰不住喜悦,他眼是不见,弹指之间,却能点中前方那突兀的最高峰巅,然后低声道,“看清楚,那形似偃月刀的主峰顶端,便是冰灵珠洞穴所在。马马伊那丫儿,必定被白蛇控制在那里。”
“我去冰灵珠洞穴时,还请马翁迷惑住豌豆,不然,他若出面阻止,恐无人能挡。”
“那是自然的事,这老龟,喜好吃玩,我尽力满足他便是。”
“一言为定!”问天别无他法,只知救出马马伊要紧。
“攻守同盟!”马化形捋须轻笑,似是了却一段心愿,愉悦之情显露无疑。
石林里爆发一声怪异的兽鸣,哼哧几下后,如漠上的坠阳,颓萎下去。石林幽静下来,但那兽声唤醒了石林,沉闷的骚动下,像有无数蠕虫从干燥的松树皮上奔爬。在这种莫名的感觉里,问天竟闻到了石林间散发的尸腥,那种死水边抛尸蛮荒的气息。
除了惊悸,问天还看到湘儿与小丫脸上的惑然。那种表情的凝固,似乎永久持续下去。问天感觉脚步飘飘,慢慢滑向一丈远,毡房般大的一根石柱。他欲收住步伐,使出定力,但不行,那石柱像蕴含魔力,有一种令人痴迷的灵力,生拉硬扯将自己拽过去。
“别过去!”
背后一声提醒,犹如抽了自己一鞭子,问天猛然惊觉过来。他回头,豌豆用那无神的眼白,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问天不懂,进退无主。豌豆没有眼珠,吐纳不出眼神,以至辨不出那是笑中带善、还是笑里藏刀。
好奇而已,满不满足无所谓。问天并不打算往前,他忆起自己有隔囊观物的异能,那么面对眼前充满灵力的孵化器,是否还如往日一览无余````````
一念之后,问天感觉眉心朱砂痣又腾起一股灼流,或是一股玄气,在脑海荡漾开来,再化为一束白光,自眼喷出,投射到那孵化器石壁上```````
就似一道幕被拉开,然后,幕那边通透了。
孵化器里,一只丈长的、似乎被剥了皮毛的动物卧在里面,气息微弱,静卧不动,完全看不出是哪种远古兽。在它身上,白的脂肪,红的肌肉,粉嫩的獠牙与勾爪,皆娇艳欲滴,就差一张兽皮,它即将被完美孵化。
从一具白骨,到一条肉身,灵力如何将它唤醒,问天不甚明了。眼前一幕,便是活生生的场景。因此,问天毫不怀疑,如那些孵化出来的雷龙和猛犸象,这个孵化器里的远古兽,也必定在某天长眠而醒,加入它们其中,尔后,一同耕耘在玄冥城。
湘儿不知何时到了身边,拽了拽问天胳膊,于是,他眼里那道幕就消失了。
“走哈!”
湘儿在催促。
一步两回头,不是留恋,只是心被一种荧惑拉扯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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