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

作者: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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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esterday once more


      人家失恋寻死觅活,原其朗失婚也不过是淡淡然。她越淡青墨影的,旁人便越要浓墨重彩:你不要强撑啊,伤心了就哭啊……
      明明是我悔婚,为什么是我要伤心,她很好奇,有没有人劝沈从舟哭。他会哭吗?
      再说了,她又不是没有伤心,难道还要看她在家宅个半年,蓬头垢面,不想见人,自暴自弃,生活在垃圾堆里,才算正常。
      她的伤心是慢慢释放的,就像她的爱是被慢慢凌迟的,并不是在那一天。
      为了耳根清净,她跟大伯去兰州呆了数日。大伯就很好,从来不问她,更不安慰她,只是跟她普通的过着日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为她特意张罗什么。
      过了一个月,她正坐公交车在市内瞎逛,看到座位旁边站着的圆脸女孩脸色很奇怪,往后瞟了眼,发现女孩后面站了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油腻男。“地中海”两手把着扶杆,把她紧紧的箍在中间,鼻子快贴到她的耳朵,身子也在她屁股上面蹭啊蹭的。
      It\'s yesterday once more,原其朗叹了口气,大喊了一声,“让一让!”吓得面前两人都一个趔趄。她拽拽姑娘的衣袖说,“我是不是嗓门太大了,你坐吧。我还有两站下车了,站一站就好。”“地中海”刚回过神,就发现面前站了位天仙一般的女子,柔情似水的瞅着他,他慢慢贴过去,温香软玉在怀,心里已不知道高潮了几次。突然,他的胸口被人用手肘重重的击打了一下,疼得他冷汗都流了下来。
      当年遇袭后,原其朗去学了几招防身术,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眼瞅着对方那不肯善罢甘休的眼神,她指指手机,“你刚干什么,我可都拍下来了。”她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已经存到云盘了,砸我手机也没用。你说说你,能不能活得像个人样。”对方脸色灰败,急匆匆走到车门边,车子还没停好,就跟个兔子似的,一窜便不见了。
      原其朗陷入了沉思,座位上那女孩对她说,“姐姐,谢谢你。你是这站下?”她便跟被洗脑了一样,车一停,真就下去了。
      既然已经下车了,她便索性在公交站台坐了下来。看了看天上,什么都没有。看了看脚下,积雪还没有化尽。看看远方,铁桥古渡斜阳,黄河有没有开河呢?她好像听到坚硬的冰甲在开裂。再看看自己的心,一汩汩热流在血液中被唤醒,向她的心脏奔袭。突然,她的心河解冻了,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更神圣更崇高的感情。
      “好了,该做事了。”她对自己说。
      原其朗心里有个疙瘩,很久以前,她低着头,说了一句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抱歉”。但她现在想把头抬起来。在那件事之后,原其朗曾经仔细咂摸了陈启山夫人和那位黄老师最后说的话,又有些新的想法,比如,陈启山是不是真的“无辜”呢?
      人就是那样,被指出错误的时候,有些人就拼死捍卫自己,寸步不让。放屁不该死,死都不认账。哪怕本来不少很笃定的事,一旦受到指摘,马上变得百分百肯定,反正我没错!
      有些就脸皮很薄,态度诚恳到低贱,恨不得彻底否定自己。天啊,我怎么犯这种错误,太羞愧了,真是抬不起头来。
      自尊心作祟,掺杂的情绪太多,在事发当时还能进行冷静客观理性思考的人,只有极少数。
      大多数人要经过很久,才能看到很多被模糊的细节。第一种人可能会在夜半无人时,幡然醒悟,觉得当时振振有辞的自己是个傻缺。第二种人或许会在午夜梦回时,突然想到,错不至此,觉得俯首低沉的自己可怜可悲。
      原其朗偏向于后一种人。虽然有质疑,但她比较谨慎,并不想对个人的行为做太多推测和猜想。她真正质疑是自己的方法论,在那次采访的过程中,她做了有罪推定,做了引导性访谈,呈现的事实有了太多的偏向。她认为,程序正义仍然是应该大于结果正义的。所以,她错的还不小。
      还有个问题就是讨论这个话题的准绳在哪。就像打辩论,先得有明确论点。如果双方的定义都不一致,那么就是鸡同鸭讲,浪费时间了。
      虽然学界和媒体界也有相对比较成型的共识,但性骚扰到底是什么,至少到现在,她觉得在社会中存在一个巨大的认知鸿沟。有没有可能,同样的举动,在陈启山看来没有任何主观的骚扰故意,但是对于那位黄老师,感知到的却是确定无疑的性骚扰。
      排除恶意重伤抹黑造谣,指称自己被性骚扰的人,到底如何定义这个过程。没有具体的案例,一切都没有生动性和社会学意义。她想要找到尽可能多的个例,扩大话题的样本量,她想拍更写实的纪录片。
      她想到了白水,白水对于做公益的现状比较满意,无意加入她的计划,倒是给她找了几个不错的搭子。
      准备了1年,用了3年,采访了100多个性骚扰案例,采访对象遍及国内外。她只做案例,不做评述。只问细节,不做评价。采访时,一般只对信息的全面性进行把控,原其朗极少去打断被访者的讲述,即使有人情绪失控,她也只是默默坐在一边,等待对方平复心情,继续讲述。
      虽然不做评述,但是原其朗做了三个“议程设置”,一是受访对象一定要有男性,一定要保证情境的丰富性和样本的多样性。第二是采访情境充分尊重隐私,不论受访者,还是侵害者的隐私。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要问受害人是否有“抗拒”?因为原其朗认为,那不是衡量性骚扰的要旨,内心是否真的欢迎才是。
      纪录片每集1小时,每集4个案例,选择了国内最大的视频网站一次性放出,短短一周,播放量近亿。好多人看了之后才赫然发现,黄色笑话、过分劝酒、要求漂亮女同事陪领导,甚至死皮赖脸的追求,都可以算是性骚扰。而通过媒体和专家的推波助澜,大家又发现,国内现行的性骚扰法律,根本是重女轻男,对于隐蔽环境中的性骚扰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有人表扬原其朗,说她做了全民启蒙,推动了反性骚扰立法的进程。也有人骂她骂的狗血淋头,说她挑唆两性关系,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有人突然想起了她,那个在江川卫视十天半月露不了一次面,漂亮得可以做明星的女记者,于是去她的微博下面评论,却发现没法发言。她什么时候拉黑我的,为什么啊?他是想不起来了,键盘侠又怎么会记得自己的一句恶言给别人多大的伤害呢。
      江川卫视3号演播厅,小苹果挺着孕肚站在台下,满眼都是桃花。台上一左一右正在录制访谈节目的,正是她的夫君冯万松和她的“老相好”—原其朗。
      “原小姐,请允许我问一个比较庸俗的问题。据传您为了拍这部片子花光了自己多年的积蓄,甚至不惜负债,这是真的吗?”
      “前半句是真的。新闻民工的那点收入,几个月就烧完了。”她突然回忆起,自己曾经一晚上就烧掉了一个考古民工多年的收入。嗯,干得漂亮!
      “那后半句呢?”
      “当然是假的,我们家,不缺钱。我是光明正大的啃老族。”
      小苹果吐吐舌头,今天老公有得受。
      “我注意到,网上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这种采访方法,与真相有出入。比起真实的新闻纪录片,反而更像有剧本的试验短片。你怎么看?”
      “先说一下,如果有人认为片子是演出来的,我没法自证清白,这是我的调查方法赋予我的原罪,您信就信,不信你就当故事看。您不用给我盖帽子。”
      “再回答前面那个问题,与真相有出入对吧?这句难道不是废话吗。和人有关的真相从来就是主观的,讲自己的事,当然向着自己,谁还能用上帝视角不成。完全客观的真相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数学,是物理。”
      “我本来要记录的就是绝对主观真相。我不需要受访对象跳出自己的立场。我想知道,遇到什么样的事,人们会说自己被性骚扰了。它的环境、现象、烈度、感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把大家千差万别的叙述中一些共性的东西找到,我们才能开始真的认识性骚扰。否则,口水战打的再厉害,依旧是盲人摸象,瞎争一气。”
      冯万松头上有点冒汗,小苹果觉得原其朗真是越来越硬朗了。当年她虽然是拼命三娘,但也没少哭鼻子,如今倒是一副无血无泪的样子。嗯,不对,她想了一个更好的形容词,“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不能排除,他们在诉说的过程中,会美化自我,弱化自我,强化侵害,或许还有自我臆想。所以我们才设置了比较真空的环境,减轻他们的心理负担,抽离自己的社会角色。随着社会进步,如果人们能少一点歧视受害者的话,也许受害者就不会需要打着马赛克,变着声,搞得跟是自己犯了罪一样。”
      “您花了将近4年的时间自掏腰包做这项工作,中途有没有觉得后悔的时候。”
      “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4年,生活没有输赢,只有收获,我不后悔。我自己的时间,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我自己说了算,不关别人的事。有人说过,我家境很好,可以做我喜欢的工作。他说的对。”
      小苹果眨眼睛,妹妹,你需要一直强调你不差钱吗。
      原其朗是真心的,别人不知道她的动机,但她只是诚实地说起了自己成长经历中的真实片段。
      “在这4年的工作中,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有次,她在飞机上剪片子,等她合上电脑的时候,摄制组的小伙伴们一拥而上,有人端茶,有人递饭,还有人捏肩膀,吓了她一跳。“你们干嘛?”
      “头儿,你胳膊不疼了吗,下了飞机要不要去打针封闭?”
      “啊?什么意思啊,你们?”
      “我刚喊你你听见了没有,你是听见了故意不理我是吗?”
      “我没有啊,你们到底想说什么,要憋死我啊。”
      “哦对,你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有屁快放!”
      “你从上飞机到现在,头都没抬,足足搞了5个多小时了,你造吗?”
      “真的吗?”她看看手表,突然觉得七窍都要出血。
      把这个段子讲出来之后,她心里有点哭笑不得,从舟,你知道吗?我好像变成你了,如果这会子我有个男朋友,估计也会被我气跑吧。
      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起他,她有点分神。
      冯万松听了她的描述,开始发挥了心理学专业的特长,“您这是进入‘心流’状态了,大脑极度兴奋,才思泉涌,周边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在考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对不对?”
      “差不多这个意思。”她面色不变的对小苹果使了个眼色。
      小苹果得意地抬了一下嘴角,很是为老公骄傲。
      切,给你三分颜,你就开染坊。
      “原小姐,其实很多观众都已经认出来了,您是咱们台走出去的王牌记者,今天可以说是回娘家了。当初为什么会想到辞职去做这件事呢?”
      “需要更正一下,我辞职是因为个人原因,不是为了拍这部片子。而做这件事,其实是源于职业生涯初期的一次惨痛的失败教训。”
      “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当时的我,在报道一起疑似性骚扰事件时,急于显露姿态,让一个可能无辜的人栽了个大跟头。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可能从那时起开始埋下了种子吧。”
      “您是说,想还他一个清白吗?”
      “不是,我是想弄明白,到底有几个人明白什么叫性骚扰,如果大家连定义都没有共识,那又何来的是非对错呢。”
      “原小姐,很多观众和网友给我们节目官微留言,想问问你,在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怎么平衡事业和家庭的发展。”
      “如果我是一位男记者,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嘛?”
      冯万松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
      “对不起,我这么说只是为了提醒公众,这就是一种隐形的性别歧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乐于回答你。
      我没结婚,但我很幸福。至于你说的平衡,不存在的。时间花在哪里看得见。顾此必然失彼。”
      “那么您向往的感情什么样的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不喜欢依赖别人,把情感责任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累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会更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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