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死成舟

　　昭和殿中四处弥漫着一股药香，以及剑拔弩张的气味。
　　“你别以为当了皇帝，就能欺负人啊！”
　　林沐躺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只是语气依然目中无人，半点不服软。
　　“别闹，喝药。”
　　周季宸一手执碗，一手揽着林沐的肩，意欲将他扶起。
　　“啊……你要不是没有听到老妖怪的话，你以为喝个药就能让我多活一点吗？”
　　林沐抓狂了，直恨不得将他手中那碗黑乎乎、散着一股怪味的药汁打翻。事实上他第一天就这么做了，只不过周季宸更绝，每次都备上七八碗，反正定是要让他喝下去就是了！
　　“再喝，就算不吐血也得吐啦！”
　　林沐对天翻白眼。
　　三天耶！
　　他都喝了三天这种恐怖的东西啦，想想都觉得悚然。这会说什么都不能再妥协了！
　　可惜在这一点上，周季宸更是技高一筹，难得比他还执拗。
　　趁着林沐乱打注意之际，他含了一大口对准目标，就这么灌下去。
　　想来林沐也蒙了，竟乖乖任着他把那碗药汁嘴对嘴地喂下去。
　　末了，周季宸还意犹未尽的卷着林沐的舌头，细细吮吸。
　　半响，被占尽便宜的林沐终于回过神来，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视线一不小心落在对方满是水渍的唇上，他竟该死的红了脸。匆匆将视线移至他处，林沐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你这个当皇帝的就真这么闲，也不怕臣下反了？”
　　林沐就不明白了，这个人刚刚登基，照理应该有一大堆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还哪来的时间老是守在自己身边？
　　“林沐，林沐……我怕的可不是这个……”
　　当今天子仿若又变回过去那个瘦弱而又倔强的小王爷，蜷着身子缩在林沐怀中，呢喃不停。
　　林沐清醒后，两人都闭口不提当日寝宫之事。然而林沐的身体状况却日益变差，其实早在军营，周季宸就察觉到了。只是他一直以为那是林沐奔波不停的缘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就能恢复过来，不想却是性命之虞。
　　尤其是那日庄维昱留下的一句：事情还没完。
　　更是让他一直忐忑。
　　周季宸早已发过誓：不管发生何事，都要这个人陪自己走完这一生。所以他不会让林沐就这么……就这么死的！
　　双手不自觉地圈紧劲瘦的腰杆，周季宸看着昏昏欲睡的林沐良久，咬了咬唇，终是凑到他耳边细语。
　　“那一夜其实我是清醒的，什么事都记得。”
　　尽管闭着眼，神色未变，但一抹嫣红依然再次袭上林沐的脸，这回连耳根都红了。
　　沉默许久，林沐终于张开眼狠狠地瞪了周季宸一下。然后抬手将他的脑袋按回自己的肩窝处，很是恼羞成怒。
　　“你怎么当了皇帝后，反而变得下流起来！”
　　“不想睡就滚，别一直吵我。”
　　“林沐，林沐……我只是不想你瞒着我，也不想你离开我……”
　　室内就此沉寂，偶尔一阵清风从窗子拂过，撩动的也不知是谁的心弦！

　　不好的预感终于在两日后的早朝之上得到应验。
　　新科状元崔淮上折状告林沐为多起官员灭门案的主凶，证人是一年前惨案的幸存者。罪证切凿、言辞激昂，定是要将林沐凌迟处死。
　　气得皇帝扔了奏折不算，连龙案都给掀了。狠狠甩袖离去，任着一地官员跪至天明。
　　端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匪夷所思的是，皇帝退朝后独自一人在先帝灵堂前呆了一夜。第二天就下了诏令，不顾祖上有训，将本该摆放着由皇眷朝臣供奉一个月的先帝遗体直接送入了皇陵，并称为显孝道，将以九五之尊之躯在陵中守满一个月。期间，大赦天下，至于如何处置林沐则待出来后再做定夺。
　　天边泛白之际，正是众人好眠之时。
　　只是连着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林沐，已是睁着眼睛，辗转反侧了一夜。
　　然而此刻，他却蓦然安静下来，并放缓了呼吸，状似好梦正酣。
　　闭着眼睛思索来人可能会有的举动，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种种可能想得他都快要睡过去了，却又不料又响起了对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个人，当真是当了皇帝后就越来越古怪了，早朝的时间居然跑来他床头不说不动站了半天就走。
　　林沐咬牙切齿，亏他紧张半天，像个大闺女一样以为对方要做什么，结果人就这么走了！
　　“你是怕我天亮就翘掉，还是怎么着，非得这个时间来吓唬人？放心，老子不会这么快就死。”
　　黑暗中，周季宸一直没有出声，正当林沐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却又响起了仿若起誓一般的话。
　　“林沐，你要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
　　说完开门、关门走人，都不待林沐反应的。
　　莫名其妙！
　　这么一闹，林沐反倒有了睡意，带着对周季宸话语的困惑悠悠陷入梦乡。

　　一月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在世人的吵嚷声中过去了。
　　时限既到，宸帝果然出现。
　　一身削瘦、满脸蜡色，看来陵中的日子果然不好过！
　　众臣一面唏嘘着此乃天下至孝，一面不忘声讨林沐。
　　这回宸帝倒是出乎意料的干脆，一旨下去感动得众臣直呼皇上圣明，先帝显灵。
　　尔后，一干人等带着东西，也不用传旨太监，浩浩荡荡就涌向了昭和宫。
　　这个月来，关于周季宸的失踪，以及朝野上下势必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呼声，林沐都坦然对之。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时时睡觉，偶尔吐血，加上少了那个人的监督，他自是乐得不再喝那苦药，过得倒也惬意。
　　闲暇之余，还可以掰着指头细数所剩时日。每每此时，他都是一面计算着活到周季宸出现、再见他一面的可能性。一面又忍不住埋怨他的匿迹，明知自己都快要死了，还闹起了失踪！
　　纵是林沐千般算计，万般预测，倒也料不到迎来的会是这么一帮不相干的人，以及赐死诏书和鸩酒一杯。
　　有点不甘，有点恍惚。
　　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么？
　　初登大位，权势未稳，众臣相逼，社稷不保，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我是吧？
　　既然如此，那夜又为何让我相信你？
　　不过也对，方正我都是将死之人了，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呢？
　　即使不说，你还是很介意的吧！
　　我的身份，你的兄弟。近亲□□，是不是让你很痛苦、很难以接受，所以你才躲起来，至死也不肯再见我一面。
　　最终多情的是你，真正冷情的也是你！
　　罢罢罢……
　　早在初见，林沐就是该下地狱之人。活着，只是窃以为抓住了那份温暖，往后的生命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阳光。
　　如今阴霾太多，光已不复存在，行将就木之躯，一杯鸩酒倒也成全了你我。
　　一口饮尽，倒也无太多痛楚。只是浑身血液像是要生生涌出体外一般，不停不停地呛出口鼻，连带着也带走了林沐最后一丝意识。
　　永别了，我的小王爷啊！

　　尾声
　　“哎呦，你这死冤家，就会端着一张桃花脸胡笑，把我的姑娘都勾在身边了，还让老娘我怎么开门做生意呦？”
　　香香赶苍蝇似的双手一挥，打发了众多姹紫嫣红。然后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幅算账拼命的模样。
　　“香香姐，你这么做就太不厚道了。上门是客，我又不是不付你银子。”
　　回话者一身懒散，半倚着软塌，捧了一碟葡萄，一颗一颗丢进红艳的嘴中，双唇翕动间皓齿香舌隐现，加上眉眼那么一挑，端的是迷死人不偿命。
　　“你还好意思说银子，你何时给过我银子来着？”
　　可惜了，牡丹遇上牛，任你再怎么国色天香，也只有落得牛嚼牡丹的下场。
　　在香香眼中，谁的魅力都没有银子来的大！
　　“香香姐真爱装糊涂，你房中那个镶金嵌玉的青瓷瓶少说也值五千两。”
　　“哼！那底下印着皇家御用，谁敢拿去当呦，再怎么值钱，不还是一摆饰。”
　　一说这个，香香就来气。那花瓶于她而言就像是饿狼遇到肉，只给看，不给吃，这不生生要她命吗？
　　“这样子啊……”
　　尾音拖得极长，林沐脸上忽然露出戏谑的神情，尔后指了指门口。
　　“肥羊送上门了，你去找他要银子吧。”
　　话音刚落，果然有人推门而入。
　　香香看看来人，又悄悄别过脸狠狠剜了林沐一眼。
　　“这位看着富贵，但想来也不是会带钱的主！总之，这回是亏大了！”
　　小小声埋怨完，香香倒也识趣，满脸堆笑的行了一礼就翩然退下。有些事、有些人，即使林沐不说，她大概也有个谱。只不过心里明白就好，又何须说破？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就是会懂得装糊涂。
　　待得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林沐倒是收敛了笑颜，板起了脸，葡萄也不吃了，视来人于无物，自行闭目养神。
　　对于他的不理不睬，周季宸只有幽然叹气的份。
　　“林沐，你答应过我祭拜娘亲后就回宫的。”
　　“我反悔了不行吗？我还没原谅你，也不想看见你。”
　　憋了一会，林沐终于炸开了，弹跳一起，指着皇帝的鼻子就开骂。
　　“你这个小混蛋，说什么要我有事不要瞒着你，结果你自己呢？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就偷偷自作主张，害得别人一惊一乍的，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吼了一通后，发现对方清潭般的双眸水光潋滟的痴痴看着自己，不知不觉中，倒也缓和了脸色。
　　“我看到老妖怪了，还有那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不然管你是不是皇帝，我照旧打得你满地找牙。”
　　说着说着，林沐的火气又开始窜起来，口头威胁不够，还示威似的扬了扬自己的拳头。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怕说了，就容易出破绽。”
　　事关你的性命安危，我又怎能允许自己出丁点差错呢？
　　当日崔淮一站出来，周季宸就知道是庄维昱在暗中指使。因为这位新科状元要不是在落魄时被他提携了一把，又怎会有今天的风光？
　　至于庄维昱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报复。不管是那个人，还是身上流着那个人血液的他们，他都要令之痛苦一生。
　　以前，林沐总是口口声声把庄维昱叫做老妖怪，周季宸对此一直不以为然。只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相信，这个人真的不能算做人，他不但没有人的感情，连心也是冷的，举止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比如他自周帝死后，就一直隐在灵堂，尽管他武功绝顶，不会被人发现。但周季宸自有自己的一套消息渠道，就像他与崔淮之间的干系，不也照样被暗卫探查出来。
　　所以周季宸一下了朝，就直奔灵堂。想来庄维昱也早有预料，他一到，就现了身开门见山地提出做交易。
　　一块令牌，可以救林沐性命的令牌换周帝，他要带走周帝的遗体。
　　周季宸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前面说过，庄维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所以尽管周季宸心里满满的不敢相信，但想到这位先少师向来不屑说谎，便将他的话当作溺水之人手中的那棵救命稻草，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死抓不放。
　　九转回天丹。
　　一听此物，周季宸心中就有了主意，不但可以堵住众臣悠悠之口，又能重塑林沐全身筋脉，保他一命。
　　是夜，周季宸就安排妥当了一切事宜。清晨带着银制雕竹的令牌出发，一人前往关外寻找庄维昱口中的魔教教主凌经云。
　　半个月的死赶慢赶，周季宸一直未曾下马休息过，累得都快不成人形了。
　　最终总算如愿找到魔教所在。
　　凌经云倒也干脆，见了令牌，听了周季宸的要求，就直接将九转回天丹给他。
　　只是末了加一句：“药，我给了，我也没为难你是吧？至于门外那些老家伙放不放行，就不归我管了！”
　　说完就悠哉的坐在一旁，一面逗弄他的新宠毒物，一面等着看好戏。
　　周季宸都快气死了，他是片刻功夫都耽误不得。如今，即使豁了性命也要尽早将药带回去。
　　将凌天剑法使了个十成十，最终以挨了一剑为代价，将魔教众长老打趴在地。
　　倘若凌经云出手的话，周季宸断是脱身不得的。
　　只是自始至终，凌经云都只在一边冷眼旁观。最后也就打了打呵欠，满脸不屑的加了一句：“这么快就完了，有够扫兴的，你们这些老头也就嘴上训人厉害！”
　　直气得几个伤势不重的长老猛吐血。
　　所以，最终周季宸还是安然回宫了，并上演了赐死一幕。也只有那么做才能确保林沐的安全，毕竟他根基未稳，无法正大光明的护林沐周全。
　　事情已过，也算是有惊无险。众臣眼中的杀人犯林沐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死。事实上，一颗九转回天丹不但解了林沐之毒，还抵消了九天逆阳掌给他带来的伤害，甚者还助他大大提升了功力。
　　本该皆大欢喜，只是林沐自清醒后发现被摆了一道，就一直不肯原谅周季宸。这让他很是苦恼，偏又不是会哄人的主，也就只能任他整日的横眉竖眼、处处挑刺，连带着他要出宫两月祭拜亡母之事，也只能咬牙答应。
　　其实哪用得着两个月呦？二十天也就绰绰有余了，不过周季宸又怎么可能拗得过正在气头上的林沐呢？
　　这不，三个月都过去了，他还得亲自来逮人！
　　“我问过那个自称天下毒王的凌经云，关于离魂之事。”
　　离魂，确实是无解之毒。因为是慢性，所以到毒发时，毒素遍布全身，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只是离魂真正奇绝之处，在于中毒者时时会出现假死现象，其时心脉尚存，只要用高深的内力保其心脉至脱离假死状态，就可活过来。
　　当然，只要活着，痛楚煎熬自是不可避免的。与其活着受累，倒不如死了干脆。
　　“老妖怪果然是老妖怪！”
　　对于庄维昱，林沐依然只有这句话可说。
　　“其实未必无情，只是在仇恨中陷得太深，他已经无法原谅别人，也无法放过自己了！”
　　否则，真是无情的话，何不放手任他死去，毕竟人死万事休！不过，庄维昱的心思，又有谁探得清？
　　明白他在想什么，周季宸上前将林沐环住，在他耳边细细低喃。
　　“所以原谅他吧，再怎么说他也保住了你的性命，给我们留了条退路！”
　　这点是最重要的！想当初，他母后就是在自己面前被父皇毒死的，如果这一幕又重临在他与林沐身上，那他势必得疯了不可。
　　“哼，跟个妖怪谈原谅不原谅，我又不是傻了！”
　　林沐嘴硬，一脸不屑。只是一直存在于心中的那处隐晦，总算是拨云见月了。
　　尽管一直不肯承认，但对那个人，决不仅仅只有恨而已！
　　一旦想开，林沐心中的邪火倒也平息了。不但没有挣脱周季宸的怀抱，反倒是出乎意料地转身，将手探进了他的衣襟。
　　与那复杂难解的盘扣纠缠半天，林沐总算是见到他想见的部位。
　　“伤势好得倒快，可惜落了疤！”
　　边说边用指头在周季宸左肩上那寸许颜色不同于他处的疤痕上戳了又戳，直至喷到耳边的鼻息渐至粗重炙热，才意识到房中温度不知不觉中已窜得老高。
　　下意识的，林沐快速缩回自己无意惹火的手。须臾，眼中闪过一抹算计，他又重新对上周季宸火辣辣的视线。
　　“你说了……那夜的事你都记得！”
　　说着，再次将手按上眼前火热的躯体，并开始四处游走不停。满意地听到对方惊喘声，林沐笑得更是邪魅。
　　“那么这回，你就给老子把债还了。他奶奶的，那夜真是痛死我了。不过嘛……”
　　眉眼一挑，林沐将发蒙的皇帝推倒在软踏上。
　　“待会我会很温柔的，所以乖乖地从了老子吧！”
　　语毕，翻身就欺了上去。
　　角逐正式开始，谁胜谁负未知，只是春光定是无限好！

　　辰安二年，宸帝登基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东璃王朝向大陆三国发了国函，邀请来宾入都参加东璃百年不遇的盛大华宴，以及观看之后的军队操练。
　　不同于南华、北冥只遣大臣，同是初登大位的西耀皇帝御驾亲临东璃国都。
　　那夜，广和殿上歌舞升平，四国臣民一派和乐融融。只有西耀皇帝子丹语冰悄然退至无人角落，静伫良久，终出一言。
　　“我很后悔当初下的那道令，白白便宜了周季宸！”
　　没有回应，只是话既说了，自也有人听进去。
　　次日，堂堂西耀皇帝竟是顶着一张破了相的脸出现在操练场上，当然这么点小小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到当日的重头戏。
　　经过东璃巧匠几经钻研改造后的□□，其威力岂止是提高了一两个档次，早已非西耀陨星可比。
　　震撼过后，三国使者纷纷在东璃随后拿出的和平契约书上签字盖章。
　　实力摆在那里，人家不打你就该偷笑了，何况只是提出保持目前四国版图，和平通商。
　　此后几十年，宸帝开创了全新的东璃盛世，也凭借那一纸和平契约书成就了大陆的空前辉煌。
　　尽管他一生未娶，没有留下自己的子嗣，但是被四国共尊为一代圣君的名号，却在大陆流传千年不息。

《白狐之歌》
生子NP狐狸修真文，雷者莫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