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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号病人
英国,伦敦。
阴雨霏霏的天气像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绅士们的眼睛,深邃,低沉,带着些不可言说的隐晦情绪。是云端之后被森严遮盖的天光,是在爱人午夜梦回时才敢呢喃的轻语。
人们常认为伦敦是一座注重含蓄的城市,尽管许多时候,这种含蓄委婉得有点儿过了头,与冷漠分不清界限。但当地人还要嫌它的夏日太热烈。
白沙街,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道路拐角,车厢四周配挂的黑色帘子严严实实垂盖下来,将内部与阳光灿烂的世界隔绝。
马车夫坐在阴凉处小歇,一条腿斜搭在车辙上,半醒半寐地打着哈欠。
他用粗糙的海泡石般的手掌不时揉擦一下鼻尖,使得皮肤在没有酒精摄入的工作时间也展露出浓郁的红色。
面前两匹纯白的马儿低垂着头,嘴里翕动着,可能在假装吃草。直到它们意识到自己嘴里空空如也,才索然无味地打了个嚏喷,翻着带白沫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从人到马都好像谨记主人的嘱咐,保持着绝对的低调,和寻常街角随处可见的马车景象没什么区别。若非刻意关注,来往的行人绝不会注意到车子桅杆上特殊的家徽刻痕。
马车停靠的地方是近年来最负盛名的慈善机构。此时,疗养院二楼尽头的会议室门窗紧闭,每一处砖瓦都表现得如临大敌。
花瓶里的两株香水百合挂着晶莹的晨露,细微的反光一如疗养院院长额头冒出的汗珠。
“早安,杰。”院长带着笑意,提着精神,正在接待一位等候多时的不速之客。
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浓到看一眼便幻觉舌苔发苦,杰克将双腿从容地交叠放在垫脚矮凳上,端起瓷杯。
升腾的热气熏蒸着银链眼镜,为玻璃镜片盖上一层薄雾,那双暗蓝的眼睛透过朦胧的镜片静静地注视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日安,帕勒姆。”
老实说,在座的两位都算得上青年才俊。至少在许多年前发生那件事情之前还是如此。
当时帕勒姆在竞选医学院委员会要员,而杰克早就因为新派的油画风格名声大噪,一时间,整个伦敦的画廊多出不少冒充他所作的仿品,就连装裱画框的工匠都赚得盆满钵满。
青年的前途何等光明。
“日安……”帕勒姆想起往事略感沉重,不冷不淡地点了下头作为对旧友的回应,同时免不了好奇地打量起阔别重逢后杰克的样子。
漆黑的碎发,比起从伦敦离开时稍长得长了一些,那双眼睛依旧是属于夜晚天空的深蓝,令他不禁恍惚,仿佛一切还驻留在几年之前。
“真是稀客,您的大驾光临让小小的疗养院闻风丧胆。”帕勒姆揶揄地眯起眼睛。
不过,从杰克的反应来看,这种程度的玩笑对于习惯了唇枪舌剑、反唇相讥的两个人来说,只能算日常交流的一部分乐趣。
“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我就不报警了。”帕勒姆嘴上毫不留情,“只是你来我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拿到出院证明以后绝不想再回来呢,杰克,或者说——开膛手?”
“够了,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杰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在意,话锋一转又问,“老师他还好吗?”
杰克口中的“老师”只能是一个人,他在油画领域的指导者詹姆斯。
“托现代医疗的福,痛苦绵延不绝,”也就是说,他有望拖着病殃殃的身体活得长长久久,“听说今年开春惠斯勒先生刚做完一场手术,现在一直卧床修养。如果你有意探望,他应当会高兴……”
“不用了。”杰克几乎过电般否认了帕勒姆随口一提的设想。
看来杰克还是不敢再见詹姆斯·惠斯勒。虽然帕勒姆觉得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芥蒂,詹姆斯是一名慈爱宽容的老人,而且极为纵溺杰克。
“好吧。”帕勒姆向后靠住椅背,又想起正题,“所以,你该不会是突发奇想为了怀念问候故人才来找我的吧?我恐怕没那么悠闲。”
“当然不是。”杰克轻咳一声,语气变得有些不自在,“你记不记得从前……咳,我是指,你曾在白沙街疯人院实习过一段时间?”
“噢,你说这回事。”帕勒姆因回忆而皱起的眉陡然舒展。
杰克有许多不曾告人的过往。譬如他十八岁时在剑桥修读解剖学,与帕勒姆是同窗。虽然当察觉到自己对艺术与生俱来的归属感后,杰克就放弃了深耕这一领域。
再如他其实有些近视,又讨厌佩戴眼镜会影响面容美观。但是,遇到长时间阅读或者需要观测表情的交际场合,他还是需要依赖眼镜提高效率,就像现在这样。
杰克推了推下滑的眼镜细边,对老同学说:“我想麻烦你帮一个忙。”帕勒姆怀疑自己听错了,杰克竟然也会说“麻烦”,“在那期间的入院患者有一名女孩,我需要她的全部档案。”
“停一下,停一下。”帕勒姆不得不提出异议,“这家疗养院每年都会有成千的患者进入。就算我在这儿实习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也依然是一个很大的范围。”
“我知道,不过她不太一样。”
“嗯?”
“还记得电疗设备投入应用之后的第一批病人吗?”
“印象不深。”院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一瞬间陷入沉思而闪烁,“――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我当然也记不清,只不过……”杰克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照片,找寻时微微侧头的动作使他的下颚显现出非常漂亮的轮廓线。他将照片展开,画面中一个女孩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前。
“你应该也知道,疗养院建成之初的性质并不明确,内部结构介于慈善组织与医疗行业之间,她是由前身孤儿院收编改组入院的一个孩子。”
杰克是通过这些天相谈的只言片语与丽莎的口述中,半猜测半追问地得知的。
他也分外惊讶,原来他认识艾玛远比想像的久。
伦敦城就像一方逼仄的火柴匣子,街巷和人物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也许某一天,在这里的某一处地方,他们还擦肩而过呢。
想到这里,杰克的眼底不期然地泛起一层形容不清的颜色,有点儿类似于孩子气的得意,又像是自得其所的满足。
这种暗中调查就像一场新奇的游戏,真相层层抽丝剥茧,他势必要将她的过去彻查得一清二楚。探案般的过程让杰克萌生出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帕勒姆从他手中接过照片,端详了少许,玩味地挑了下眉:“难怪你会对我的实习工作记得这么深刻,原来是为了别的缘故。”
“她不是‘别的’因素。”杰克想,她是开端,是伊始。是促使我还愿意踏入伦敦城的初衷。
不知帕勒姆是否对这番言外之意有所领悟,他说:“七年前的资料应该还保存完整,我可以去信息库查验一下,只要你告知的信息无误就不成问题。”
“好。”杰克补充道,“她当时应该叫‘丽莎’,姓氏不详……或许,你试着找一下‘伍兹’。”
他交叠的双腿重新站起,推门离去。会客桌上两盏杯子一空一盈,满杯的水面摇曳,冒着逐渐式微的热气。
帕勒姆看了一会儿杯中的倒影,又望着朋友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恍惚中仿佛再度看到了七年前那个青涩、热烈然而又有些孤僻的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塞西莉亚吗?她昨天又在来信里问起你的消息,我该怎么告诉她。”
不出所料,帕勒姆没有等到答复,杰克皮靴矮跟触地的节奏就连一刻停顿也没有。
忽视红颜的后果就是桃花转眼追上门。
杰克走下马车,发觉家宅上下比出门时多了一层微妙的气氛。一名女佣在回旋楼梯的转角和他打了个照面,抱着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僵在原地,这令杰克困惑不已。
他朝她投去几秒不明所以的瞥视,翩翩然上了楼,穿过悬挂家庭肖像画的大厅径直找到他的卧室。
父亲还在世时,这里被布置成一间标致的儿童房,用以彰显家族的独生子是“自幼”生活在宅邸中的。
他的葬礼过后,思虑周全的老管家立即征询杰克的意见,是否要将屋舍翻新重装。杰克倒觉得这里颇有特色,没让他们这么做,反正他根本不曾真正在这里居住过,宅子被折腾得翻出花来也没有感觉。
现在杰克站进贴着红黄格纹壁纸的房间,扫视着这里随处可见的小孩子玩意儿,禁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眼花缭乱的玩具积木崭新得有些虚假,木偶小马嘴角挂笑像个迎宾员,势要拿出十足的劲头向每个宾客证明外界的流言蜚语都不堪考究。
快看啊,它们的小主人有一个出身清白的童年。
——说谎。杰克在内心自说自话地娱乐着,架子上的跳棋纸盒根本没拆封。
他拿起贴着蜡纸包装的盒子,就像撕开了一个经年累月的谎言。
“杰克,听说你从温彻斯特回来了。我在关注你,你不会生气对吧……”几乎是同时,外面的大门轻响一声被人推开,杰克顿时领悟了那名女佣心虚的表现所谓何故。
塞西莉亚像穿花蝶一般踏在大厅织花地毯的金盏纹路上,百褶裙摆旋转绽放。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些青涩的羞怯说:“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未婚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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