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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接下来杨老师拿出一本相册给我看,里边是新生交上的一寸相片,一张张并不陌生的脸孔映入眼帘,其中有十一人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其余也都出自和我一样的母校。
到这时我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经常被我周围人们所使用的“大拨儿轰”,与之对仗呼应的便是“连锅儿端”。初中同年级的六个班里,双数班的学生全部来自我的母校,单数班则尽是坐了明志小学毕业的直升机。
“咱们班,你和吴霏的入学成绩是最高的,都是192分,都是好学生,是多少年没遇见的尖子,我真是不知道应该把你们俩谁排学号第一。今天,入学报到他来了,你请了病假,我就做了个主,把他排在你前边了。想听听你有没有意见?”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吴霏”这个名字,尽管我们出自同一所学校,我甚至记得最终毕业时我所在的三班有五十四个学生,而他所在的四班则有五十二人——那是因为我仍能清楚回忆起小学毕业时张贴的光荣榜,两个班排次最末学生的大名及学号鲜艳地写在特长生保送一栏里——可我居然在以往的六年之内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简直不可思议。杨老师提起他时,我对其尚自持着惯常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当时我全副的注意力又再次被引向那个在此时期尤为敏感的“192分”。至于这个什么“无非”,那无非是个碰巧与我一样少了0.25分、被一条推荐分数线绊住脚脖子摔了个狗吃屎的倒楣蛋而已。
母亲忙不迭地笑:“没有意见,不把他排在前边就对了,省得翘尾巴。”父亲冲我冷笑:“你都成了好学生了。”
我当时直瞪瞪地和杨老师对视,像任何一头劣性的牲口看着牵住自己缰绳的驭手。此前,我曾一度认为在所有教师的眼睛里,都少不了如同金子之流一般的光芒,有如审讯室里用来直射嫌疑犯面目的强灯,有如浓雾笼罩的小巷边昏暗飘忽的街灯,有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奇形怪状的捕食鱼头顶充当钓饵的微光——
怀疑、轻鄙、伪善、欺骗……
然而,在这天傍晚,这座城市西北角城乡结合部地区一座国字头机关大院低矮狭窄的宿舍平房里,我遇到了一个真正可以称其为“老师”的人,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把班级第一个学号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句话本身平淡无奇,我却从她透过眼镜镜片的目光中感受到一派前所未有的祥和亲切。我自愧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贴切的字眼却形容那目光,只能将我在那和煦目光下的感受比作大雨洗刷后的丛林深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星星点点洒下,湿润芳香的富氧空气仿佛不必大口呼吸就能够自行涌入肺叶,教人不堪再去回想刚刚过去的凶暴乌云。
在前文提到那个开始做梦的五一节过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眼中闪烁的同样是这种光芒。
正是因为和杨老师的相遇,使我终于丢弃了对教师这一行业的武断批评,而开始辩证地用一条标准来将其划分为“称职”与“不称职”两个群落:不必去点数他(她)教出多少几近满分的“状元”、多少弹琴耍球的“特长生”,而要看其能否一辈子也教不出一个射出如许剧毒目光的吴霏。
一个不称职的教师,远比一个不称职的法官更加可杀,因为最昏庸的法官一生充其量草菅若干条人命;而一个不称职的教师,时刻都像胖头鱼甩籽似的生产出若干草菅人命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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