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乱

作者:芥子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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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心


      夜色沉沉,富丽堂皇的睿王府邸灯火通明,数不清的烛霞流影汇集起来,硬是将这皇城根下,快占拒了半个玉澍山的豪门宅院,映衬得如同一颗硕大无匹的夜明珠。
      王府西北多植垂柳高槐,有藕花一池,葳蕤婆娑。
      穿湖而过,可望见错落亭台数座,玲珑别致匠心独具。其中尤以一名为双月的高阁小楼最为打眼,碧瓦朱甍,镂尘吹影,飞梁檐角皆以明珠美玉垂坠。
      风过处,空灵飘渺宛若仙乐。

      阁楼上清清寂寂,小王爷李兆正蜷卧在一座花月美人蜀锦屏风之后的罗汉榻上,百无聊赖数着梁上雕刻的鸣禽飞鹤。
      一十二,一十三,一十四......数到第十五只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打挺,从榻上坐了起来。
      蛰伏的伤处因为动作,又开始锥心刺骨的疼。
      李兆闷哼了一声,朝着门外大声喊道:“黄天海,黄天海——”
      候立在外的内侍黄天海,闻声赶忙近前听候差遣。
      进了屋,眼珠提溜一转,马上天地祖宗一样的嚷叫起来:“哎呦,我的殿下,您快躺下快躺下,千万别牵累了伤口。”

      他个头不高,身体微胖,天生带副孩子气的脸孔。圆润的颊上嵌一对浅浅的酒窝,随着说话时隐时现,愣把那快五十岁的年纪衬出了四十岁的面相。

      “本王这双月阁什么时候这么冷清过!养着你们都吃闲饭的吗?一个个儿躲哪儿偷懒去了。去,把绿腰给我叫来,另再找几个身段儿好的,今儿哪个讨得本王高兴,本王重赏!”
      黄天海头点屁股撅,嘴上却急忙劝阻:“殿下,您这身子骨儿还未复原,太医嘱咐要多静养,您看是不是等过几天......再......”

      天海公公一再暗自腹诽,也不知是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家王爷下这如此毒手。
      几日前主子被暗卫带回来的时候,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到现在想起来,后背上还涔涔冷汗。
      多悬最后主子转危为安,又死令禁口力压下了这场灾殃,不然睿王府多少人的脑袋都不够掉的。
      不仅如此,还有更邪行的。
      若论往常,这小主子受了气,必得连人祖孙三代都要拖出来鞭尸撒气。这回险些命都没了,却居然一直忍到现在也不见他有任何报复的举动。
      就是眼见着整天整夜的闷闷不乐,对诸如斗鸡走马,酒色财气的日常惯习全然提不起兴趣。
      甭看这会子吆喝着赏舞听曲,看看那被掀翻在地的樗蒲、骨牌。可想而知,若真顺了他的意,一会儿指不定又要平白闹腾一场掀桌撵人的大戏。打骂了人是不打紧,就怕他一气之下再牵连伤口,出了纰漏,那就是株连九族的头等罪过。

      “黄天海,你是不是活腻了!连本王的话都听不懂吗?”李兆心里正憋闷着,此时谁逆他的意,谁就是那头号的倒霉鬼。

      “王爷,老...老奴惶恐...不是老奴不听,实在是,实在是殿下的身体耽搁不得啊——哎呦”

      黄天海还没说完,脑门就被飞掷而来的镶金茶碗砸了个正着,霎时眼冒金星。

      手来不及擦拭,黄天海抬眼就见发了疯的李兆,上窜下跳又是踢桌子又是摔凳子,吓的他差点一口气续不上来撅过去:“祖宗,小祖宗,您悠着点儿,当心伤口。”
      说罢胖身子颤巍巍扑上前,一把抱住李兆的腿。

      李兆手中抄着宝石满嵌的珐琅花瓶,高高举起,踹他一脚没踹开,气冲冲道:“你——你去不去,是不是让我气死在这儿你才满意!”

      黄天海没辙,只好哭丧着脸道:“您消消气,消消气,老奴这就去叫人。”

      “滚!”

      黄天海一脚才踏出门,身后接二连三响起哐哐嚓嚓瓷器坠地的声音。
      眼看主子气性难以平复,他摇摇头,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名叫绿腰的女婢身上。

      绿腰,人如其名,常年着一身翠色褙子,生的桃腮粉面,娇俏玲珑。舞乐俱佳,尤擅弹奏古琴,又惯会揣度人心,入王府半年来,深得李兆喜爱。
      让她来劝哄则个,说不定还真有出奇效果。

      不多时,黄天海领着以绿腰为首的六七个纤瘦婀娜的舞姬,以及奏乐班子来到小楼上。

      见人到了,李兆也不说话,重又回到罗汉榻上坐下。
      凌空做了手势,天海公公会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接着丝竹弦乐渐起,绿腰弄琴,舞姬甩袖,一场声色兼备的靡靡舞乐,就此开场。

      手边茶水,又换了新的君山银针。
      掐尖的嫩芽,水中悬空直立,一如根根银刀,条条细笋,形状优美,香气扑鼻。

      玉澍山的山泉水差强人意,比不上空冥山重山叠岭流泻下的泉水清冽甘甜。
      李兆隐姓埋名,心甘情愿为个远避红尘的方外之人,亲手煮了两个月的素水清茶,从最初的兴之所至,到最后的求而不得,时间迅疾仓促,仿佛挥霍尽了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兴趣与热情。

      不受控制全然依赖本能的行动,远远比理智的思想更能体现一个人内心潜藏的情感。

      他原以为是对洛笙的恨意,在支撑他不计后果的铤而走险,然而尘嚣落定之后,他却并没有产生预想中那报复成功的无限快感。

      那么,是喜欢吗?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对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有着轻怜重惜的爱护之心,却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成就奋不顾身的香艳美谈。
      抑或是爱?
      生于皇家,血脉亲情尚不能维系爱的真义,更遑论对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

      然而,就在这一桩迷题尚待解开之际,李兆又开始前所未有的恛惶无措。

      当重新审视这场生命中意外飞至的不期而遇,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用性命换来的那些怜悯与同情,也许只是一触即碎的浮光泡影。唯有欺骗,才是贯穿始终的幕后主使。

      拿来催眠自己的缠绵舞乐,在李兆千思百结的梦想颠倒中扭曲变调。
      没一会儿,他有气无力的挥手斥退众人,独留下绿腰一个近前伺候。

      绿腰把古琴收拾起来,迈着袅袅莲步走到李兆身前。
      李兆顺势倾身探出手,拉过她白腻的手腕,变戏法儿似得掏出个遍体通透的翡翠镯子,套上她的腕间。
      明光照彻的灯火之下,美玉幽幽的莹光衬着肌肤白瓷细滑的质感,大有种不可描述的绮丽风韵。

      绿腰不谗不媚的微微一笑,倚坐在李兆腿边的脚櫈上,一面为他松筋活骨,一面轻声敬谢:“奴婢,谢王爷赏赐。”

      李兆索性又躺回榻上,眯眼安享起倚玉偎香的悠哉美事。

      “绿腰姐姐,如果有天你发现,自己一直被深信不疑的人欺骗,你会怎么做?”半晌,许是无法容忍周遭的沉默,李兆忽然开口问道。
      绿腰扬起唇角,翠玉的耳坠,因为她轻轻的动作打着晃:“王爷说笑了,奴婢身份低微,一无长物,有何处值得别人费心诓骗。”

      “我是说如果……如果是本王骗了你呢?”
      “无法令王爷全心信任,那一定是绿腰的错。”
      李兆讪笑,不再追问。

      “王爷可是有心事?”
      这些日子李兆的反常已经是王府内人人皆知的事,绿腰虽不清楚李兆受伤的秘密,却也看得出他心情不佳,愁绪萦绕。

      李兆想了想,并无意同她明说,反被她问的又腾起一阵无名烦闷,摆摆手:“与你说也无用,下去吧”。
      目光触及掌心,那里有处新生的粉色伤疤,突兀、狰狞。留在身上的伤口,也只会比这更可怖,然而再严重的伤,但都比不上凌驾在他心头的惶惶不安。

      绿腰停下了动作,并未曾依言退去,而是坐正了身子,淡淡一问:“奴婢斗胆问一句,王爷所言的欺骗可是故意为之?”

      李兆不假思索:“自然不是诚心的。”

      “那为何不把误会解开?人非圣贤,在世上总有情不得已的时候,想来只要诚心悔过,被骗的人哪怕一时半刻想不开,待理顺前后因果,一定会宽容体谅的。”

      “体谅?会吗?”
      李兆屈膝坐了起来,一遍遍摸着手心里的伤疤,觉得自己现在正如同一只斗败了仗的公鸡,颓丧无助。
      如若自己真的只是个被指派去服侍的下人,还可以做做被原谅的美梦,可是......

      “可是我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胡乱地拨弄着,像是倾诉,又像是在自我发泄,“她定然觉得我同那恶人是一路的,所有的坏事都同我脱不了干系。且还一直瞒着她最想知道的……完了完了,这次任谁也救不了我了。”

      他连连叹气,俊美的面目不见了素日的骄横跋扈,倒教绿腰看得于心不忍,油然生出想要去抚慰呵护的念头。

      “既然坦诚会带来风险,何妨一直欺骗下去?所谓真亦假时假亦真,单纯的是非对错,谁又真能说的明白。”

      “当然不成。”他立即出言否决。
      一直以李桃儿的身份出现,且不说要时时担心露出马脚,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继续这样荒谬的相处模式。
      自己好歹是个男子,纵没有杀伐天下的野心豪兴,但也是怀揣庙堂经纬,胸有丘壑的天家贵胄。
      他可以因一时兴起涂脂抹粉,矫饰女儿姿态,但若让他以此作为亲昵旁人的手段,那也太卑鄙无耻了些。
      何况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做青羽的弟子……
      也不知是不是几次受伤给他带来的记忆太过强烈,冥冥中似乎总有种要跟她长久厮缠在一起的预兆。
      如果她注定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他断不会允许自己这么不明不白的蒙混下去。

      李兆默默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绿腰说的也许没有什么针对性,但也算在某种地方点醒了他,连日迷茫的心境慢慢地通透起来——他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让她可以心平静气的听自己坦白倾诉的机会。

      李兆手指轻抚着绿腰垂在腮边的发梢,水光滟滟的眸子沁出令人深陷的款款柔光:“说到知心解语,府中唯你最懂本王心意。”

      绿腰目光顺着他的手盈盈看过去,觉得那样一双多情的眼睛,仿佛织就出一张深情缱倦的网,将她困在中间,再无力脱逃。

      都说女人的浓情蜜意,能柔化百炼钢铁,殊不知男人有心的话,做起取悦逢迎的模样来,更如以汤沃雪,成效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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