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四月初一，寅时。

　　时辰还早。天色是界于微昏与微亮之间的混灰色。西边儿坠着一牙小月，将落未落，透过柳枝看去，斜斜的挂着，不甚透亮，弱气又不甘的彰显着它的存在。

　　近日又落了几场雨，压住了乱飘的柳絮，却丝毫压不下初升的热气。是以今日虽将是个难得的艳阳天，但此时仍有大片灰朦的薄雾裹着水汽，笼着楼屋高阁，遮了上空，模糊了人眼。

　　按往常来说，这时候天气早应变暖。可屋外边的温度却是不高不低。徐徐春风夹杂着凉气，不时的自东抚过城，无力的钻过雾气，柔柔滑过耳边，发出些微呼瑟声，只卷起青丝纷乱，袍角微卷。

　　官道上空荡清净，除了一小只队伍徐行，便再无行人。

　　我缓步踏行，厚底小朝靴踩过窑造青砖，空中散着塔塔的击打声，远方道路直直隐入薄雾，看起来晦明莫测，然而周身裹着温热的湿气，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再听着身旁不时传来的阵阵轱辘碾过青砖的沉重韵律，再和着远处传来的轻快鸟鸣，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我深深换了几口气。
　　晨间的空气湿润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教人心情舒畅，抚下思绪杂念。

　　我转了转眼，不经意的扫过红墙碧瓦，青砖宽道，最终，仍是不由自主的落到身子左侧的车轿上——
　　三顶中等轿子。青黑盖篷，翠色扶苏穗，玄鹤暗云纹壁包锦，两侧各开了一个四方菱格小窗，用透气的丝绵糊了封死。

　　轿子平稳的移动着。其底部架了宽的横木，在靠外侧处嵌了两个大轱辘，轱辘外侧又接了两处车辕，各由两位伙计拉着走。

　　承启斋的伙计也是不容易，明明吹着凉风，却愣是燥出了一头汗。
　　“累了吗？咱先靠边歇歇罢？”我实在看不过去他们这副胆战样子，便出声问询。
　　“唉，少东家，您这不是折煞我们呢吗，更何况，走在这官道上，哪有靠边歇歇的道理……”只见六人纷纷摇头，面色惶惶。

　　我笑了笑，顺手给说话的伙计抹了把汗，“怕什么，现在哪有什么人。而且，你瞧你们这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拉着的是火药，准备去炸白虎窝呢。”

　　“这这这……这些个物件可比炸药更烫手啊……”“正是如此，这些于我们来说，可比宫里的那几位宝贝多了。”“是啊是啊，少东家，咱们真要把咱铺子里的书画典藏送入宫吗？这可不少呢。”“少东家，咱要不再多叫几个人护送吧。万一出了岔子，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份了……”

　　我看着六张嘴张来张去，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再瞧着他们眼里泛着的光，泛起笑意。

　　他们说的大义凌然，可那些个眼神却是透着万分不舍。
　　也是，他们都说了是典藏，平时也就没多大机会瞧上几眼。也只有在我临仿后，将画作展示于后堂时，才有幸观上几眼。可承启斋中，无论老少，无论段位，骨子里总有种对画对书的莫名痴念，仅饱一时眼福，怎能够啊……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痴痴念念倒罢了，眼界总不能也如此狭隘。”我叹了口气，直直透过雾气，望向前方。“这些难养的贵件儿总归得有个去处，只要还能存于世，只要还有机会现于世，入宫便入宫罢。”

　　我侧过头。伙计们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可能是因事已成定局，抑或是不敢再说下去，只沉默着，微低着头，弯身拉着轿子。

　　我无声叹了口气，心中并未产生许多愧疚感——实情究竟如何，无必要向外人说道。且不论其他，只是对于这种事，无辜人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人心莫测。
　　真要变天了啊……
　　可，等到了连命都难以保全之时，又有谁人在意这些死物累赘呢？
　　自诩风流多情人，孤高无视凡尘土。姿态狼狈誓不屈，抱作藏书珍得物。又有几人？

　　脚步随着轿子继续向前挪着。
　　轱辘声、塔塔声，回响在道上，继而被风带着转了个弯，消散于身后。
　　用不了多久了，终会有人打乱一盘棋局，但也会有人收整乱子，拨乱反正。这番寂静，享受不了多久了……
　　我抬头望天，已看不见西边悬月，只晓东方之既白。

　　一路少言缓行，不一会儿，便至路尽头。

　　皇宫，近在眼前。

　　褚红色的宫墙，金丝黄釉琉璃瓦。在雾气的笼罩下，格外朦胧倾颓。

　　望不到头的墙体，看不到的墙后景象，往往格外引人好奇心痒。身边的伙计以往没有机会靠近皇宫，如今离得近些，眼里便闪过几丝光亮。好奇，震撼，赞叹，羡慕……就连适才紧紧抓住车辕的手，都微微松了……
　　我也是第一次走近除九里山之外的所谓的天道庇护之所，但感受着薄弱的正气、大气、生气，再也忍不住，不受控制的将视线投向脱皮褪色的墙根，墙檐下密麻厚结的蛛网，以及，皇宫上空笼着的遮了光的阴云。

　　我晃了晃神。

　　推算出的结果与亲眼所见总是存在差距。天不佑人之大错，却也不曾阻碍人之逆境突起；但如此地，占尽风水之力，却被人为的硬生生的将一盘好棋面走成颓局的，我竟闻所未闻。
　　一时间，只能呆立此地，惊叹世上竟有如此作贱之人，一步步的，竟耗尽此地紫龙飞天之势，使之尽显坠渊之势，也算是当世奇才，不知是如何做到，若是能了解一二，也许可助我突破自身局限，开拓眼界……

　　这般恍惚的想着。却猛地想起半月前被小十叔关着时，看了十几日的那些个账册。
　　一开始，是自己想差了，以为肃夙阁中搁着的都是自家铺子的账本，不成想，仔细翻过，却是连宫里大大小小的账目都有，虽是誊抄的复本，但都将龙门账改为了借贷记账。而且，观那笔迹，却是小十叔的无疑。
　　刚发现这件事时，我本想和小十叔开个玩笑，讽他这般累死累活的，迟早玩坏了脑子。但看着对方眼底藏着的认真与执念，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垂头对账，乖乖的费自己脑子去了。
　　这过程，说不累是假的。坐着看账，一坐往往就能坐上一天。每笔款项间都互有关联，脑子再好，也不能保证每笔业务都能印在脑中，若是一天不能对完一本册子，到了翌日，万一出点差子，却想不起昨日睡前记得账目，便无它法，只能从头开始……
　　那几日，尽管有小十叔引着我，但每日从肃夙阁出来，我总是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感觉魂都飘走了，只想一头栽到软榻上，蹭着滑丝薄被，抱着凉枕再也不撒手。
　　小十叔见状便嘲笑我是娇气包，再被我糊了一脸账册后，便也不再说了，只用奇异的眼神瞅我。激的我一怒，逼着自己熬了几晚看账，之后，自己也便慢慢适应了节奏，再无灵魂出窍、脑子飞天之感。
　　小十叔从不无的放矢，这次也是。在半月时间里，引着我看完了自赵德成登基后，那后宫前朝的所有账册。
　　看完后，对于这些烂帐，我也只剩一个念头——
　　国亡。

　　小十叔曾与我说过：安逸生贪欲，贪欲致奢靡，糜烂滋事故，事故伤民生，伤民则败国。
　　夏毕国境内，我亲自去过的地方不多，亲眼见过的百姓不多，但听过的事儿却不少。类如赋税涨了，租子多了，徭役重了；官匪勾结，盗出匪患，上贪下污之事繁多……民不堪其扰，含恨在膺，意难平，但口难开。靠近都城阳城的城州还好上些许，至于偏远地，则是怨声载道，尽失民心。
　　这一死局，从其那堆烂账上便可推算出一二。只一个字便可形容——贪。上贪下贪，你贪我贪，今日贪一些，过几日再贪一些，平日里因簿记不常对账，是以看不出来，但一到年结时，怎会瞧不出不对来，只不过是那些人心知肚明罢了。
　　就连记账的簿记也贪墨银晌，有持无恐，盖因等到年结时，其再在账后添个“损”，或是摊到下年预支里即可抹去贪银便可，又有谁会仔细查呢……
　　身体出了毛病没事，但若不及时对症处理，待烂到了骨子里，生死，便受不得人控制了。更何况，这种已从根里腐烂，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尽享一时之欢的做法，约莫是脑子出了问题，拎不清主次。就算一时占了小惠小利，可若是总贪墨支出，令其远超进项，又能再贪几年呢？若是相互有个制约督管便罢了，然一旦权责不对等，只会拉更多无辜之人陷入泥沼，到时候，便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身不由己了。等时间一长，享了好处，加之环境使然，也便真正堕落了，由身入心，由心入神，由神入魂，烂透了，再想回来，也失了初心，于是失望、惶恐，继而心安理得，恶性循环。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撇开一团糟的朝堂不提，只说百年来达木国不时骚扰夏毕国边境，小动作频频的举动，想是已令赵德成习惯，继而不在意。毕竟九里山这座“荒山”屏障，也并非容易跨越，若大军压境，耗费的人力物力不是小数目，两国多是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互相骚扰，打打闹闹，试探对方罢了。
　　可夏毕国却是安逸太久了。百年前有我易族先祖护着，实力相对略高一筹。然时间一长，却是动了贪念，费劲心机耍尽手段，想除我族人。从某些方面来说，相较于达木国以及我族，他们确是胜者。
　　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败者。胜利永不是一时的胜利。胜利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才是重中之重。
　　心胸狭隘，争权夺利，睚眦必报，贪图享受之人，胜利后，会做些什么？而败于其者，悔己过者，痛己眼拙者，又会做些什么？
　　易与炎兴韬光养晦，只等一日。那一日，已不远。
　　可悲可叹，前时胜者不自知潜伏猛兽已磨利爪牙只等一击必中，仍沾沾自喜，沉醉往日辉煌不思进取，安逸享乐，贪图富贵，奢靡异常……

　　我站于宫门前，叹出浊气。
　　却听吱嘎一声，宫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拉出一个沉重的长调，瑟涩然心中一闷。不禁抬头望天。

　　阴云初散。
　　雾气渐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