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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绝处逢生忆初心
张懋龄仿佛是在梦中,眼前的人影来来回回,耳朵里嗡嗡声大作,他兀自挥剑狂刺,剑锋到处,血肉横飞。士兵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仿佛总也杀不尽,他喘息声越来越急,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他举着剑边杀边退,不多时已退到熊熊燃烧的正堂。他茫然四顾,目只所及俱是火光一片,墙角、院内、廊下,到处是倒伏下的尸体。
前院一角,李师兄被三个士兵夹击,见他手挥戒尺,辗转腾挪,忽然一个跨步,向右突出,戒尺戳进了一个士兵的腹部,士兵痛苦地弯下了腰。另两个不敢再小觑他,一个挥刀一个持枪大喝一声,一齐攻上。李师兄面无惧色,迎上去将枪棍夹在胁下,右手举戒尺与刀相格,哐当一声,那刀已断成两截,同一时间,枪头也被折下。两个士兵见他如此神力,吓得连退三步,转身就要逃。李师兄点脚一跃,转瞬间便拦在了他们前面。他见两士兵已经没了兵器,自己将戒尺插入怀里,以空手相迎。一个士兵勉强上去,挥拳欲击他面门,被他一手格开,继而右掌当空劈下,顿时头骨甭裂,士兵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地而死。另一个早楞在原地不敢再动,李师兄上前照样当头一拍,结果了他的性命。他正要走,见先前被戒尺刺中腹部的士兵痛得在地上抽搐,血流成河,一小段肠子也顺着流出,他正慌张地摁回肚子里。李师兄知他绝活不了,长叹一声,挥掌劈去。
张懋龄记得自己刚投师门不久,某天到了师父住处,突然发现多了个憨厚寡言的青年,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某个官员的仆从,名叫李阿泰,被人诬陷谋财杀主,被师傅救回。在师傅悉心教导下,加上他日夜勤练,功夫很快就超过了自己,一年多后正式归了师门,改叫李太明。虽然他入门稍晚,但年纪比自己大了不少,张懋龄就称他为师兄。
李师兄结果了三个士兵后,急往西面奔去。原来韩师姐已被四个士兵团团围住,频频遇险,呲的一声,一大片衣袖已被刀割下,露出如白玉般的一段手臂。
韩师妹比张懋龄小一岁,是七八年前李师兄带回来的。她原本是画眉巷的清妧,名叫韩姒儿,眉心天然一粒红痣,长得娇媚无比,因住在“玉宇清辉”,所以人都称她为“娇嫦娥”。那年三月节,韩姒儿与几个画眉巷的要好姐妹到清波们外踏青,贪玩误了时辰,回来的稍晚了些,过城门时被拦了下来。守城旗兵掀起轿帘,见她倾城之姿,魂不守舍,借口夹带违禁之物把她拦了下来。几个姐妹慌忙回去报信,可等她母亲韩夫人赶到时,韩姒儿已经衣裙沾血,没了气息。韩夫人悲痛之极,可想到家里还有老母幼女,怒不敢言,只得当着旗兵的面,在清波们外找了一处向阳干爽的地方将她草草埋葬。
李师兄正好路过,一眼看出她只是心脉滞阻,应该尚有生机。便待众人走远后将她挖了出来,救活带回了抱朴道院,从此师傅座下多了一个名叫韩太真的女徒弟。师傅见她筋骨柔软,举止飘逸,就教了她使越女双剑。可她力气有限,虽然招式精纯,遭遇强敌时便抵挡不了多久。
李师兄奔去解围,他从怀里抽出戒尺,刷刷两下,直击一个士兵的颈项,那士兵回首用刀来挡,两下交手,便知那士兵的内劲深厚,并非一般人。韩师妹见师兄前来,精神为之一振,手下招式迭出,将那剑花挽的如同密雨一般,当下形势立转。张懋龄早知韩师妹对李师兄情根深种,但李师兄只当不知,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看他俩并肩杀敌,一个衣袖舒展如鹤,一个裙袂飘飘如仙,感慨之余,前尘往事不由地连篇浮现。
张懋龄是张鹏翮的第二个儿子,外头的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庶出,他生母唐氏原是张鹏翮母亲景氏跟前的丫头。景氏看张鹏翮子嗣艰难,唐氏有宜男之相,就选了个日子送到房内。唐氏不过十五岁,木讷少语,连字也不识几个,才高八斗的张鹏翮如何会把她放在心上,不过母命难违,生下张懋龄后两年才被扶做姨娘。
生下儿子之后,唐氏在家中仍和原先做丫头没什么两样,服侍丈夫主母,抚育儿子,张鹏翮见她唯唯诺诺,心里更加厌弃,赴京上任只带了原配梅氏和长子张懋诚,借口张懋龄年幼,将他与唐氏留在四川老家。
张懋龄日渐长大,倒是十分争气,四岁发蒙,五岁熟背论语,六岁能写诗,族中长辈都赞其“才逾乃父”。张鹏翮收到父亲的来信,里面夹着一首张懋龄写的诗:
“寒窗满萧瑟,空阶凝碧阴。不惧风雪里,为识岁寒心。(1) ”
这诗不但韵致齐整,隐约有君子风度。一笔颜体的大字间架方正,笔锋下已有神韵流出,张鹏翮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无奈当时他职位屡迁,不得安定,直到三年后他升作浙江巡抚,才回了趟老家奉迎母亲,带上唐氏和九岁的张懋龄远赴杭州。
唐氏此时已是二十五岁,这些年在老家独自持家,奉养公婆,俨然一副主母模样,早已不复年幼时的生僻羞怯。她原本长得不差,几年作养下来,皮肤白皙,身材绰约有致,恰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张懋龄几乎是头一次见到父亲,可是他进退从容,应答有道,处处显露出远超他年龄的见识。张鹏翮喜出望外,在老家逗留了半个多月,一路上又走走停停,船到安徽池州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池州青阳县境内就是九华山,景氏笃信佛教,哪里肯错过。一清早张鹏翮将船靠在近山一处幽僻的码头,自己扶着母亲,带着兴高采烈的儿子一齐上山去,唐氏借口染了风寒留在船舱内,其实张懋龄知道母亲是有了身孕了。
一行人回来时已是太阳偏西,张懋龄捧着一大束山花跑在最前面。突然他看见远处码头处系了七八匹马,自己的船上、岸上站着十几个身穿黄色旗兵装束的士兵,他心里突然一沉,高喊了一声“娘——”,就要跑过去,却被身后的父亲一把拉住。
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船舱中哭喊着跑出,赤裸着上身,裙上满是血污。两个士兵跟着跑了出来,还要拉扯她,妇人走到船头,转头看见了伫立路边的父子,她悲啼一声,转身跳入水中。
“娘啊——我要去救娘——”张懋龄哭喊着,却被父亲紧紧地抱住。“父亲,求你了,你让我去救我娘吧,她沉下去了!”张懋龄一边踢打着,一边哀求,站在后面的祖母孟氏也赶过来求张鹏翮。张鹏翮这才简短地说:“唐氏失节,留着也尴尬。这些人是镶黄旗的,我们惹不起。”
孟氏拉着张懋龄的手无力地垂下了。船舱里已有人翻出了张懋龄的锦鸡补服,忙跑过去交给岸上的首领,那首领看了眼补服,又看了眼远远站着的张鹏翮,做了个手势,船上的士兵都下了船来。不消一会儿功夫,那队二十几个士兵有的翻身上马,有的跟在马后,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而来。
那首领经过张鹏翮面前时,只坐在马上拱了拱手,算是致意,张鹏翮铁青着脸,别过头去。张懋龄却大喊着上去打那人的马,马横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后面的士兵见状都笑得前仰后合。等他们过去,张懋龄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到了杭州之后,张鹏翮让张懋龄认了正房梅氏太太为母亲,从此张家再无人说起唐氏。张懋龄却与张鹏翮有了嫌隙,父子原本就不亲,以后更加冷若冰霜。张懋龄突然遭此变故,好长一段时间不言不语,每日只去祖母孟氏面前行个礼,直到半年后偶遇了师傅,才心结渐解。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前厅已陷入了一片火海,炙热的温度逼得人连连后退。模糊中,好像有个人影在火中穿行。张懋龄定睛在看,果然是一个少年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正往外冲。
他跑到跟前,把手里的东西恭敬地摆在张懋龄身边,张懋龄这才看见他拼了命从火海中抢的是洪门始祖和先贤的牌位。他略带沮丧地说:“香主,还有两尊牌位找不到了。”
他的脸被熏得焦黑,眉毛鬓角被火都燎没了,背上的皮被烧的一片片撩起,就这样挂着,身上、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张懋龄不由地红了眼眶:“陈兄弟,辛苦你了!”少年憨厚一笑:“香主,您别难过,我服了金丹了,现在不觉得疼,只是有点困。恕我不恭敬,在您身边躺会儿行吗?”
张懋龄点点头,将少年抱在怀中,轻轻地唱道: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
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
今日容颜,老如昨日。
古往今来,恁须尽知,
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
张懋龄声音悲怆,有蚀金断玉之感,众洪门兄弟闻此歌声纷纷聚拢来,或站或坐着跟着应和。这是他们师傅怡阳子詹守椿最常唱的一首歌,平日听师傅长期只觉得凄凉寂寞,现下众人唱起又多了一种悲壮。
“......
乌兔相催,日月走东西。
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
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
君莫痴,休争名利。
幸有几杯,且不如花前醉。
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
金鸡触祸机,得时间早弃迷途。
繁华重念箫韶歇,急流勇退寻归计。
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
这两个谁人似得?
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2)”
歌声直透云霄,原先在打斗的官兵也逐渐停了手脚,远远地聚在一起看着他们。一曲终了,少年在张懋龄怀里阂然而逝。
张懋龄朗声说道:“张某以微末之才忝居香主之位三年,于洪门未曾有点滴功劳,今日更累及师门,祸延弟兄。然我洪门旨在光复汉族,行的是福国卫民的正义之事。鞑子残暴不仁,置万民于倒悬,满清气数已尽,洪门之兴顺应天命。回想当日与众兄弟歃血为盟,同拜玄黄天地,立誓‘抛头沥血光汉族,挥刀矢志复神州(3) ’,万丈豪情,澎湃入云。而今既失陷此地,便是我等应誓之时!”
他话音未落,洪门众人已喊声震天“光复汉族,恢复神州!光复汉族,恢复神州!光复汉族,恢复神州!”
胤禛三人离张懋龄不过几丈距离,胤禛见兰如望向张懋龄的眼神大有留恋之感,心里不由的一阵酸楚。恰好张懋龄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猛然相遇 。张懋龄的目光里有愧疚有伤心,仿佛在说:“我方才迫于情势,铸成大错,其实我心里比你更痛。”兰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张懋龄登时面露喜色,再面对众人时,更显得神采丰秀,英姿勃发。
胤禛别过头不愿再看,张懋龄和兰如正是两情相悦,恰似一对碧人。方才兰如不愿独自逃走时,胤禛以为她对自己未免有情,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现在想起来真是个笑话,堂堂的一个皇子,为了段无望的感情,身陷不测之地。他的心仿佛刚被抛倒空中,顷刻间又坠入谷底。他捧着脸,几乎要滴下泪来。他想起宫里逢年过节唱起的大戏,总是丑角先登场,凭他插科打诨逗得满场欢笑,锣鼓再一遍时,就得立时下场,人家生旦才是主角。
原本呆立在胤禛面前的五、六个士兵见有众多将士聚拢来,便走过去把刚才胤禛说的话告诉其他人,刚才与李太明、韩太真缠斗的三个士兵在旁边听了,悄悄地绕开众人,直往胤禛处扑来。
张懋龄发觉了三人的动向,赶紧放下手中的少年,飞奔来救,李太明、韩太真等人也紧紧跟随。李太明和韩太真刚才与三人交过手,知道他们并非等闲之辈,一面提醒张懋龄,一面摆开架势迎战。
三人见状,相互对了个眼神,就持刀杀了过去。一人挡住张懋龄,一人拖住李、韩二人,第三人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径直往胤禛处杀去。
张懋龄手持长剑,拦腰横扫而去,敌人也不用刀来挡,反而伸出空着的左手在他长剑上一按,借力跃起丈余,落下时才举起刀当空劈来。张懋龄不由自主地一惊,他生平见过的高手也不算少,这种打发很是少见。他提起十二分精神,谨慎以对。
胤禛那里光靠李贵儿那些功夫哪里能抵挡得住,不过一时,李贵儿已被来人一脚踢到三四丈外。那人看准时机,拔出匕首,直朝胤禛刺去。胤禛举起手里的剑格挡了几下,只觉得浑身酸疼,越来越使不上劲。正在此时,两柄长剑杀到,一时与敌人杀成一团,定睛一看原来是韩太真。只是她显见功力不敌对手,十招之后便动作滞缓、渐落下风,两柄长剑已有一柄被敌人打落在地。
张懋龄那里借机一脚踢在敌人左腿关节处,敌人一个不稳,向旁摔出,张懋龄长剑斜处,朝敌人当胸刺入,敌人没来得及叫一声已然命丧黄泉。张懋龄甫一得手,便向兰如处来救。
那士兵见胤禛就在眼前,却始终不能得手,眼见又有强敌过来,神色越加焦躁,手上的招式也越见狠辣。他虚使一招将韩太真骗到一边,自己拔出匕首便往胤禛心窝处刺去。韩太真得知上当,转身以长剑回护,却又被敌人大力震飞,她无奈只能赤手去挡,那匕首被她一推,偏了方向,轻轻地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张懋龄见那匕首虽然短小,却闪着不详的青光,已知上面必是喂了剧毒,还没喊出口,韩太真已经受伤。张懋龄一剑挑飞了匕首,横剑挡在胤禛兰如面前。
韩太真颓然倒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口鼻中不断冒出血沫。张懋龄伤心之余大怒,使出生平所学,全力对付眼前这个劲敌,无奈对手实在太强,一时间也奈何他不得。
不远处李太明与敌人战了足有近百招,仍是分不出胜负。韩太真却是逐渐不动了,屈腰伏在地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李太明的方向。
其他士兵和洪门众人见这边打将起来,也不再观望,又混战成了一团。胤禛举目望天,月已西斜,院内火势渐弱,尸首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他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阵颤栗下几乎要扑倒下去。恍惚中,墙外又翻进来十几个士兵,胤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今日恐怕要命丧于此了。这时他发现冲在最前面的人身形矫健,宽阔的肩膀随着步伐朝左边微微抖动,走得更近时,他看清楚了来人微黑的脸庞,因为激动而闪烁如星的眼睛...... 他喃喃地叫出:“十三弟......”
胤祥红着眼,手挥大刀一阵狂砍,开出一条通路。正与张懋龄、李太明激战的两人见状相互递了个眼色,立刻罢了手,跃上围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胤祥冲到胤禛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胤禛双腿泣不成声。周围的士兵见状慌忙罢了争斗,跟着跪倒。
洪门众人也纷纷撤回到张懋龄身后。李太明大步走到韩太真面前蹲下,见她早已气绝身亡,禁不住仰天长啸一声,泪水长流。李太明见她死不瞑目,几次想将她眼阖上只是徒劳,他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盖住了她的脸。兰如看出正是玉娘绣的苔花手帕。
正在此时,冲过来一个黑脸汉子,正是昨夜将胤禛二人关进地牢又手撕他伤口的那人。他将李太明一手推开,掀起刚盖上的手帕,扔在一旁,自己紧紧抱起韩太真,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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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改自唐代诗人殷尧藩《竹》一诗。
(2)选自关汉卿名曲《双调、乔牌儿》
(3)洪门在台湾鹿港福灵宫之正门上有二副对联如下:
福庇群黎汉帜高飘天地会 灵昭盖世清廷惊震帝王心
福国卫民滴血盟心光汉族 灵威浩气挥刀矢志复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