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为画社新聘的国画指导老师，徐行成功接手了国画知识竞赛的复赛筹备活动，并将一切做得有声有色。后来我从社友江籽然那里得知，徐行为这次赛事颇费心思，还专门请来了舞蹈团，排练盛唐歌舞。
　　徐行留在学校这件事，像根刺一样横在我心里，稍微有点风吹，我就草木皆兵。我尽量避免自己遇见她，却没有办法假装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更何况，徐行无处不在，尤其是有易玄的地方。
　　“我去一下画社。”
　　“你又不去自习室？”叶霖非对我最近的状态颇为担忧，饭后忍不住开口劝我，“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我、我大概，已经自暴自弃了。”我无可奈何地叹道。
　　“啊呀，这什么话？别这样苦着张脸，好难看的。考试嘛，总要试一试，大不了就二战咯。”叶霖非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冲我一笑。我和叶霖非的状况差不多，她沉迷于淘宝店的工作，而我沉迷于画。我们都在迷茫中深陷不拔，既没有参加接二连三的校园应聘，也没有沉下心真正地奋斗在考研党中。但又有很大不同，毕竟我们的生存环境、经历、心态都迥异。
　　总是要到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才知道曾经那些哀愁原是那样纯粹、美丽、妙不可言。只可惜时间一往无前，我们都像空中的雪霰，一点点游荡，虽然美丽一时，却总归是渺小如尘埃、埋葬于无。
　　五点半，天已黑。
　　来往于教学楼与食堂之间的人，穿行不绝。广播里的声音，被熙熙攘攘湮没，我和叶霖非并肩走在人群中，不会注意别人，也不被人注意。我们会说到新刷出来的热搜，会吐槽人生百态、世间炎凉，会义愤填膺地皱皱眉，转眼又将最近教练让张阿楚给考官送钱的事情忘掉。瞧，这就是生活。
　　“霖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这次我没有考上，该去哪里呢？但是这样想，不免又觉得可笑。考研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茫然地走在人群中，怅然说出自己的心底话，“但我有时候会发现，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好像，既不想进入职场，又不想念书，也不想画画了，也不想……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我也是这样啊，得过且过呗。”叶霖非似被我感染，也恹恹的，嘘声叹气，道，“尤其是每次看到张阿楚和纪昕，心里落差都会巨大。有时我就会想，我们从同样的起点进来，到现在，她俩保送了那样好的学校，而我却还在这里混，想想就觉得自己浑球哎！但是也不能这样消极避日，对，逝去的已无法挽回，我们都得振作起来，马上投入到新的战斗中。不管怎样，Fighting！”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拍她的肩膀，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可能会回得有些晚，晚上顺便跟刘玥说一声。”
　　“算了吧，学霸晚上铁定比你回得晚啦。”叶霖非撇撇嘴，甩手快步离开。
　　而我，则从一个岔道口，走向另外的方向。
　　北国的雪，来得匆匆，势头很猛，很快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拾。漫天大雪的夜幕，迷离灯火，人车穿梭，似个不容我涉足毫厘的梦境。每踏一步，都在被摈弃、阻挠。
　　走到湖楼时，仰头望去，天空中仿佛有无数的白絮，星星点点闪烁。走进画室，狭窄的空间，昏霍霍的，像眉山远黛剪影，坐落在光华下，仿佛在等待，仿佛在忘却，静静的，索寞的，无知无觉。那些画具、作品，余温犹在，微微冷笑，嘲讽着我。这一切，都是我所喜爱的，用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
　　我握着笔，静静地描绘，那些场景会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连每一个纹路都是无比清晰的、有生命力的。但那种近乎绝望的、得不到认可和支持的孤寂，要面临生存压力和生活排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竟沦落至比灯影还黯然、比月光还寂寞，让我不经意地想起曾经某个人对我说过的话：你会发现，你一生的爱与梦、生与死，都必须存在于这孤寂里；你会发现，你的整个生命、全部热情，都被安放在了这样一架独木桥上，危悬，望断天涯。
　　我顿了笔，循着细微的声音，走在回廊，走向大会堂。
　　回廊外，霓虹灯影下，冰天雪地，空寂无人；而大会堂里，却又是另一番情景：灯火辉煌，满室歌舞，——是热烈的、激扬的、如火一般的青春。盛唐歌舞，盛唐的轻歌、曼舞——那是一群随着器乐轻歌长袖而舞的美人，灵蛇髻细腻妖娆，桃花妆繁复华丽，水袖轻曳，步步生花，教人叹为观止。
　　我从后门悄悄进入，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静静欣赏。
　　一曲舞毕，两位着唐装的主持人上台宣布进入比赛环节。此次复赛共分三轮。第一轮是抢答，共有四十题，内容均是国画常识。进入复赛的选手，三男七女，也都穿着唐装，色彩绮丽，缤纷绚烂，静静地坐待提问。第二轮是抽题演讲，竟似即兴答辩，全靠人思维敏捷、学识积淀。看那群大一大二的孩子神情洋溢兴奋，不由地回想起前几年时自己的模样，那时初入大学，既兴奋又失落，但到底还是参加了一些活动、比赛，嬉笑怒骂，稚气未脱。也不过一二年光景，终于能够体会那时被高年级师兄师姐称为“孩子”时的心态了。第三轮是抽题表演，自然以唐时为背景，或喜或悲，都令人啼笑皆非。不管怎样，徐行将这次活动办得很有新意，从头到尾不乏笑声，座无虚席。
　　然而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上演的故事，原来都曾真真实实发生过。变的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以及那些来不及细细追忆、细细揣摩的只言片语。
　　时间在这盛会中飞快流逝，我却不知不觉。表演结束，评委打分，中场插广告，主持人宣布结果，颁奖，致辞，观众陆续离场，评委、工作人员、选手们继而离场。空荡荡的大会堂里，竟只剩下那么零星的几个人，显得格外突兀。
　　灯，骤然熄灭。
　　空寂的大会堂里，一片黑暗。
　　不知是谁将窗户打开，落地的窗帘像波浪般飘曳，还飞了雪花，扬起凛冽寒风。
　　一束白光落下，在舞台中央。音乐流出，悠扬绮丽，一位身穿罗赏轻袖的盛唐美人逐光曼舞，惊艳绝伦。
　　雪夜极静，舞曲极雅，人也是极美的，教人不由地屏气凝神，生怕一个心跳一个呼吸惊扰了这来自时光深处的冷艳与寂寞。落梅妆玉面，金步摇流苏，罗裙曳地，成照光倩影。那一扭身的风姿绰约，那一回眸的凝睇生辉，那一旋步的轻快决然，那一甩袖的欲说还休，那一绽笑的千言万语，只恐这人世间再无任何修辞可以形容。看徐行惊鸿一舞，不由地感慨万千，暗叹：大约再无人能演绎这极致。只这感慨渐渐地变为恐惧不安，心道：这个人活了一千多年啊。
　　这支舞，仿佛为那些回忆做了一个总结，悲欢、离合、善恶、曲直、爱恨、恩怨……其间种种纠缠，朦胧似雾。
　　曲犹绕梁灯束收，美人影消失在黑暗里。
　　如果不是冷风逼人，也许要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绮丽幻梦。
　　灯，骤然点亮。
　　空寂的大会堂里，白色光芒，夺目耀眼。红毯孤影，美人芳魂，似一场幻梦的颠覆，有着无限的流光错乱其中。她遗世独立，她举世无双，她一笑千古，她站在了一整个世界的顶端，俯瞰姹紫嫣红、断壁残垣。
　　“幼源，这支舞如何？”徐行高高地立在舞台中央，目光落在某处，声线难得地轻柔温和。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从前排站起，朝舞台走去。而易玄坐在不前不后一个靠窗的一个座椅上，无动于衷。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后脑勺，因为我坐在靠后门的地方。
　　“Candy，太厚此薄彼了吧？”笑的女孩，正坐在易玄前方。她一回头，我便看清了她的模样，是个酒红色短发齐眉的俏丽女孩，有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小巧，浓眉杏眼炯炯有神，笑的时候嘴巴有些歪斜，野性撩人。她瞥见我看她，眉毛一挑，瞬息移到我面前，似一阵疾风闪过。我尚在惊愕中，便被她擒住了下巴，只见她兴奋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缕桀骜红光，笑道：“聂小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她的指甲很长，不，她的手像野兽的爪子，苍白遒劲而锋利。
　　“叶曦！”徐行目光凌厉地扫过来。
　　红发女孩笑着松开手，走到一旁，用不怀好意地目光打量我。我自然对她一翻无礼的举动没什么好感，只不搭不理地朝易玄走去。
　　舞台下的高个子年轻男人伸手徐行抱下来，柔声问道：“累不累？”而徐行只冲他笑了笑，越过他朝我走来，拦住我的去路：“聂小鱼”。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不客气地笑道：“徐行，你的舞蹈跳得很好。”
　　“当然。”徐行不在意地笑道，“来，聂小鱼，跟你介绍一个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后方朝我走来的红发女孩，皱眉笑道：“徐行，我们似乎并不熟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好，聂小鱼。”那红发女孩依旧笑着，朝我伸出手，“我是叶曦。”
　　我被堵在原地，又扭头看向徐行：“徐行？”
　　徐行一副唐朝装扮，灵髻梅妆，艳色长裙，似个从仙境里走出来的精灵，却笑得一副妖里妖气，看得我心里十分别扭。尤其是她看易玄时的眼神，其中饱含着我无法理解的深邃复杂。
　　易玄终于从坐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将我拉到身后，看向徐行：“你的意思我明白，给我点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我还只刚刚被易玄拉到身后，便听得一阵窸窣声响，方才那年轻的大个子男人已瞬移到易玄旁边，出手袭来。易玄动作也快，眨眼睛就和他过了几招，不知怎地单手擒住了他的脖子。易玄一只手擒住他，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并将我掩护在身后。叶曦一脸戒备地看向易玄，又朝我露出凶狠的目光，但徐行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动作，头也不回地嗤笑道：“叶曦，你今天是怎么了？”
　　雪风刮进来，冷凝而剑拔弩张。
　　“幼源，你方寸大乱了。”徐行轻轻浅浅地笑，分明和刚才问“幼源，这支舞如何”时的神色语调一样，但就是给人一种阴鸷冷傲的感觉，教人心底生寒。
　　易玄松手推开那年轻男人，徐行虚扶了他一把，不怒而威地睨了他轻笑道：“闵龙，我更喜欢先礼后兵”。年轻男人面色一变，退至徐行身后，锐利的目光射向易玄时却隐隐含着杀气。他本来便生得高大壮实，足有一米九的个子，再加上五官粗犷凌厉，肤色惨白，此刻看上去颇有些吓人。而徐行呢，虽然有江南女儿娇小柔弱的外形，此时却是一副黑老大的气度：沉默，震慑，令人感到畏惧。
　　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意思，但起码也知道这氛围僵得不能再僵。
　　易玄面无表情地看向徐行：“最晚这个月月底。”
　　“太晚了。”徐行摇头。
　　“不能再早。”易玄丝毫不妥协，但我感受到那只握住我的手加大了力气。他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类似不满、愤怒以及恐惧等诸般情绪的叠加。
　　“连石头都能风化成灰，你的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我可以迁就你，幼源，”徐行笑着摇了摇头，“但总得收点利息。”
　　易玄皱眉不语，徐行颇有股谈不拢就开火的冷锐。
　　“好。”他最后妥协。
　　“那支舞如何？”徐行忽然岔开话题，歪头笑道，“专门为你而备的。”
　　“很好。”易玄继续面无表情地道。
　　“那么……”这时，徐行忽然靠近，斜睨了我一眼，双手环住易玄的腰，抱住他。我不可置信地挣脱易玄的手，拧眉看向他没有丝毫反应，不由地心里诧异：他不该推开她吗？他为什么毫无反应？这两人，竟丝毫不顾我就在旁边，旁若无人地贴在一起？我瞪向易玄，他的目光深邃沉静，落在虚空。徐行忽然踮起脚在他耳旁说了什么，易玄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声。他们的动作亲密无间，彼此依偎，仿佛情人间在呢喃。他并没有抗拒她的拥抱和亲近，就好像……那理所当然。
　　“你们……”我咬牙撇开头，不去看这幅刺眼的景象，心里乱糟糟的，偏生那名叫叶曦的红发女孩还一脸戏谑地笑看着我。
　　徐行退开，转向我：“记住那天晚上我说的话。”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去，那个名叫闵龙的高个子男人紧随其后。
　　“再见，聂小鱼。”叶曦意味深长地朝我笑道，并跟上那二人。
　　诺大的会堂内，凉风灌耳，只余我和易玄。
　　他伸手牵住我的手：“小鱼。”
　　“什么小鱼大鱼，不要叫我！”我赌气挣开他的手，心里别扭，面上更矫情，狠狠地瞪他一眼，又气自己这样作态，干脆抬脚快步朝外走去。
　　徐行总是能够轻易地刺激到我，让我深刻明白自己有多差劲、失败。她美艳绝伦，她青春不老，她诗词歌赋样样都会，吹笛，跳舞、唱昆曲，还作得一手好画……感觉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是完美无缺的，是让人嫉妒的，是让人抓狂的。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能够将我逼到尘埃里。然而这只是表象，因为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最让我感到惊慌失措的是，她对易玄的态度！有时候我会告诉自己，她只是一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精，但更多时候我会忘记这一点。这才是关键所在。我感觉到了距离，对，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得难以企及，就像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在拉近，最终……我害怕最终可能会出现的结局。
　　走到门口时，发现易玄并没有跟上来，于是我心有不甘地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向他，皱眉道：“今天本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知道。”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讨厌你什么都知道，讨厌你什么都不跟我解释，更讨厌看见你和徐行在一起。”我低声叫道。
　　“那你喜欢什么？”他立在原地。
　　我无力地朝他走过去，颓丧地叹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伸手将我抱入怀中，抚摸我的长发，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想说，我不问好了，我什么都不问，一个问题也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闷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好。”他低声承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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