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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一瞬
次日深夜,西楼卷了翠罗,两国使臣均坠入酣美的睡梦,凯旋侯的府里却传出敲牛宰马样的惨叫声。
十岛夷参面对着盘中的一根舌头,七寸长一寸厚,洗得赤条条白喇喇,松软滑嫩热气腾腾的近乎入口即化,握着酒杯的手抖似筛糠。
拂樱睨视他,“我府上的酒菜令大人不适?”
十岛夷参脑中一阵晕眩,恨不能原地刨个洞吐上几口,强自忍住翻腾不已的呕意,手里的银筷拍向桌案,“我承膺盛意邀请前来,凯旋侯对待客人的礼数也未免太令人发指!”拂樱板着脸,“这根舌头同碎岛脱不了关系,大人可不要小瞧它。”
十岛夷参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人向我告密,声称碎岛同慈光意图撕毁当年的魌海协议,合谋攻打佛狱,无视两国使者正在佛狱做客,妄想挑拨三国之间的关系。”拂樱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人肆意谗谤毁辱,犯了口舌之罪,我只好请他去拔舌地狱里走一遭。”
十岛夷参惊魂未定,此刻心脏更是几乎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急赤白脸地辩解,“我们人在佛狱,怎会冒死做这种事?”
拂樱道,“我请大人来同他当面对质,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谎。”
十岛夷参顿觉四周炎酷难忍,不时冰天雪地,满身热汗被寒气一逼,忍不住喷嚏连连,如此反复了几循,人已神志不清。
汗水糊着双目,隐约浮现一个身影越走越近。
定睛一看,那人披头散发衣襟褴褛,通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不禁“啊”的一声仰头栽倒,大喊一句,“不是我,是棘岛玄觉!”,随后眼一闭腿肚子一抽,竟是直愣愣地昏了过去。
无执相两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看向拂樱的目光中是确定之意,“几杯撒了曼陀罗的酒,外加一根犯人嘴里的舌头,就能把他吓成这样,碎岛的人真是废物。”
“送他到棘岛玄觉那里,其他什么话也不必多说。”
拂樱的眸子时而泓邃时而森冷,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会,趁着天色未明,决定亲自拜访太息公商榷此事。
朝来暮雨,伴着羌管声流过银河,呜呜咽咽好似夜鬼啼哭一般。
来到太息公的府邸前,水珠沿鬓边涔涔滑落,他抹了把脸,一只手扣着门环,木门“吱呀”应声而开,穿堂风生翅薄,扇动着满屋的空寂。
屋内凌乱不堪,桌椅分崩离析,断裂处尽是掌风横掠的痕迹。他快步径冲后厅,一条人影无息无声直入眼帘,被月光打得惨白,一如残破不堪的幡幔,滋生着瘆人的死气。
血污下的面容艳若桃李,不是太息公又是谁?
解开尸身,他发觉颈椎整根儿折断,肉筋横杵在外,胡乱扯着油皮,煞是怵目。
凛意注入五脏六腑,掺着血水浩浩荡荡倾流而下,脑中涛澜不定着枫岫那句“你如今还能信谁?”,心中一枚石子沉如深渊,一个回响都没有。
幻空之间里,魔王子命宫人将灯盏并皆撤走,只留下一只小烛,他敛着双目,透过薄薄的眼睑,觉察出烛火朴樕着,一绺怯怯的暗黄。
他轻吁了口气,“世界安静了。”
少顷,他自顾自地说道,“似乎还不够。”
拂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声音里渗着凉丝丝的风,“坐在王位上是什么感觉?”
“掌控世人的生命,时间久了,便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
“明明是优势,却也是弱点,很讽刺,不是吗?”
魔王子乍然睁开眼,细细端详起他,三分满意并着三分轻嫚,“你有些变化,看来我的惩罚对你产生了影响。”
拂樱神色颇为淡漠地切入正题,“碎岛的戢武王正值盛年,且未行婚配,不如趁着使者尚在,安排王女同碎岛帝室联姻,以结秦晋之缘。”
魔王子支起脑袋,饶有兴致,“凯旋侯为何会有这个想法?”
拂樱拢着五指,肃然说道,“从佛狱长远来看,这桩婚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魔王子长叹一声,“先王尸骨未寒,这个时候让小妹远离故土,我实在于心不忍啊!”
“皇室联姻,自古常事,想必王女心里有数。”
拂樱知魔王子自小被圈禁在宫外,兄妹关系向来寡淡,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产生异议,不露辞色道,“臣亲自去同棘岛玄觉洽谈,碎岛断然不会拒绝。”
“你还要告诉王女,是你的建议,并且由你亲自护送她去碎岛。”魔王子似笑非笑,悦声说道,“先王已逝,长兄如父,你莫要忘了。”
这一年的春寒漫长,好似膏烛自煎一般,每每深夜惊醒,难免拔剑四顾心茫然。
拂樱终究未能护送寒烟翠到杀戮碎岛。
枫岫混在送亲的队伍里,被“吱吱呀呀”的锁呐声扰得心烦,伸出扇子摚开人群,猫进角落图个清静。目及所见却是一双美目流光熠灿,额间的花钿晶晶亮亮,烘着如血的嫁衣,浓浓一层丹红。
她的声音如琼佩锵锵,脆生生地罄在耳鼓里,“如果知道是你送我,我决不会嫁。”
“你既已同意,就要承担责任。”
“我只是不甘心,这不过是你想将我流放到远方的理由,现在知道罗喉戒玺一事的只有我。”
“罗喉戒玺何须王女挂心,还是安生地上路吧!”
“你想掩饰什么?莫非真的是你杀了先王?若我告诉兄长此事,你要如何自处?”
枫岫旁视片刻,暗忖他出门前卜卦,见卦象上兑下震,知今日有口舌官非,重至血光之灾,当真不假。
他轻咳一声,自阴影里走出,款款道,“吓唬小姑娘,凯旋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寒烟翠看清来人面孔,先是一怔,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闪至,冷笑着踱了几步,“你让我嫁去碎岛果然别有用意,先王是被你二人串通害死!”
枫岫心里咯噔一声,未料她一言不合就单刀直入,眼见前有车右有炮,自己这个将军竟是自投罗网,不禁把目光投向拂樱。
拂樱无动于衷,摸出袖中的一只短刃,平摊在手掌,“王女若认定是他害了先王,动手利落些,我不会阻拦。”
枫岫喟然,“别人好意出手替你解围,你何必如此冷情?”
拂樱面沉似水,“佛狱之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他二人黑脸红脸翻来覆去,寒烟翠插不上话,内心茫然如临暝涬之初。
她本是三成怀疑五成诈意,还有两成气足胆壮的冲动,谁知拂樱眉头都不抬一下,禁不住直言道,“记得在南疆时,我就曾怀疑过你,后来你回归佛狱,我同父王都信了你心如磐石。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根本没人清楚,你在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
她的眸子在那刀刃上打了个转,移到枫岫身上,掠出一道探究的意味,“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了解么?”
“我了解的是拂樱斋主,从来也不是凯旋侯。”
枫岫的声音啴缓而有力,凭生濯濯童山之感。
静了一瞬,拂樱收起匕首,淡声道,“只要你嫁去碎岛,我可以不去送你。关于先王之死,日后定有分晓之日。”
希望肢解作片鳞碎甲,寒烟翠心灰意冷地嗔视着他,话不择语,“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被牺牲的也不是你。”
“身为佛狱的子民,就要有为佛狱献身的觉悟,先王的教诲,王女莫非忘了?”他几乎是用暴戾的口吻说着,“拂樱自然会有那一日,不过早晚罢了!”
海云四敛,绛气卷着碎岛的船,冥冥天际间,水浸了那抹沉默的影。
魔王子满意地率领军队离开,爆竹的碎屑簇着众人形迹浩渺,尽皆散尽,仅存一束烟雾在疏影中浮动,寥寥绕绕地缠在枝头。
枫岫眼角余光瞄了拂樱一眼,低声道,“我看那棘岛玄觉一行人神色有异,你是在用联姻打他们的脸。”
“四魌群岛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到万不得已,戢武王未必愿做领头羊,佛狱示了好,岂非正中碎岛下怀?”
“你打得好盘算,咒世主尚未发丧,你便亲手卖了妹妹。若是她知道你同她的关系,不知做何感想。”
“你把佛狱之人想得未免太软弱了。”
“难道佛狱每一个人都如你一样?”
“我如何?”
继续讲下去怕是又牵出昔时的因结作今日的果,枫岫匆匆把话辔头一扯,下巴却被拂樱紧紧捏住,眸中沲着烟横清晓的一幕,“你既不了解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喙息起伏清浅,沁润着好闻的花香,缠绵地抚过他眉长鬓青,萦绕着他寸断肝肠。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枫岫眉头微蹙,用力挣脱,揉了揉酸痛的下颌,垂眸不语。
面前一只皓白的手腕腾在半空,犹似兰花折立潇湘。
半盏茶后,拂樱辗颜一笑,“山前风雨欲黄昏,身为主人,诚邀慈光的使臣一应佛狱的花事,不知赏脸否?”
枫岫迎眉而上,“有何不可?”
笑容同飞鸿声断在了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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