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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 一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堆积的尸骸逐渐吞没。
顾小杰站在火堆前,热浪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火焰在他眼中跳跃,映出纷乱的思绪——先生不在了,义父也不在了,那些曾经护着他、教他、骂他、疼他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留下的是什么?
是血海深仇,是满地疮痍,还有一个需要他撑起来的残破队伍。
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让妖魔鬼怪肆虐人间,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无辜者惨死。他要变强,强到能守护所有人,强到能终结这场乱世。
“小杰哥哥?”林采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在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
顾小杰回过神,看见林采采正仰着脸看他,眼睛红肿,但总算不再流泪。“没什么。”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饿了吧?天快亮了,我去找点吃的。”
话音刚落,火堆那边传来异动。
“瑶瑶!你干什么?!”张吉的惊呼声响起。
顾小杰猛地转头,看见柳君瑶纵身一跃,竟直直扑向燃烧的柴堆。火焰在她身侧翻腾,热浪扭曲了空气,她却浑然不顾,伸手抓住柳族长尚未完全被火舌吞噬的遗体,用力往外拖。
“胡闹!”顾小杰心提到嗓子眼,就要冲过去。
张吉比他更快。这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少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把抱住柳君瑶的腰,硬生生将她从火堆边缘拽了下来。两人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放开我!”柳君瑶挣扎着,眼睛血红,“我要带爹爹走!我不能让他……让他就这样……”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那些骨灰飘散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无法接受父亲也变成那样,变成一捧灰,风一吹就散了。
顾小杰快步上前,蹲下身看着柳君瑶。她的脸颊被火烤得发红,额前碎发焦了几缕,手上还有烫伤的水泡。可她死死抱着父亲的遗体,不肯松手。
“柳妹。”顾小杰放轻声音,“道长说过,火葬是为了让逝者安息,是为了防止……”
“我不听!”柳君瑶打断他,眼泪终于落下来,在沾满烟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什么邪气侵染,什么尸变……那是我爹爹!是教我写字、教我射箭、会在我做噩梦时抱着我哄我的爹爹!我不许他变成灰!不许!”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拉弓射箭的坚韧少女,只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十六岁女孩。
顾小杰沉默了。
张吉小心翼翼地说:“小杰,要不……这次就依了瑶瑶吧?柳族长一辈子护着我们,最后……总该按他女儿的心意来。”
林采采也轻声劝:“柳姐姐已经很难过了……”
顾小杰看着柳君瑶那双血红的眼睛——那里有悲伤,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执拗。他想起义父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那句“照顾好瑶瑶”。
义父想让他照顾的,不只是柳君瑶的安危,还有她的心愿。
“好。”顾小杰终于点头,“那就土葬。”
## 二
雨是在天亮时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雨点,很快就变成瓢泼大雨。乌云压得很低,天色暗得像傍晚,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仿佛老天也在为这场惨烈的战斗悲泣。
顾小杰四人刚把柳族长安葬在北山腰的一处缓坡上——那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整片山谷。坟前没有立碑,只在坟头压了三块石头,代表他们三个人最后的告别。
“爹,”柳君瑶跪在坟前,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您放心,女儿一定好好活着。不仅要报仇,更要完成您的遗愿——保护该保护的人,救该救的人。”
她没有磕头,只是伸手摸了摸那三块石头,像是在抚摸父亲的脸。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走吧。”顾小杰扶起她,“雨太大了,得找个地方避避。”
他记得上山时在半山腰看见过一个山洞。四人冒雨折返,沿着泥泞的小路艰难下行。张吉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高高举在柳君瑶头顶,自己却淋得透湿。顾小杰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护着林采采。
“张吉你傻不傻?”林采采忍不住说,“你自己都湿透了还顾别人!”
“要你管?”张吉翻了个白眼,声音却带着鼻音,“我乐意!倒是你,小身板一个,别待会儿着凉了又哭鼻子。”
“谁哭鼻子了?!”
“昨天晚上是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
顾小杰被这两人吵得头疼,却莫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还好,经历这么多生死,他们还能吵嘴,还能互相调侃,说明心还没死。
活着就好。
山洞比想象中更隐蔽。洞口只有半人高,被藤蔓遮了大半,若不是顾小杰眼尖,根本发现不了。他拨开藤蔓钻进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洞厅方正,约两丈见方,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靠里侧还有几级台阶,上面摆着一张石桌,甚至有个破旧的屏风隔出里外。
最难得的是,洞里很干燥,也没有野兽栖居的痕迹。
“这地方不错!”张吉进来后眼睛一亮,“比昨晚露宿的破林子强多了!”
顾小杰却没放松警惕。他握紧刀柄,仔细扫视洞内每一个角落,目光最终落在左侧一处凹陷的岩壁处。那里堆着些干柴,像是有人特意准备的。
“有人来过这里。”他低声说。
话音未落,张吉已经好奇地凑到柴堆前,突然“啊”地惊叫一声,连退好几步,差点摔倒。
“怎么了?!”顾小杰箭步上前,刀已出鞘。
柴堆后面,斜靠着一个血人。
## 三
那人衣衫褴褛,满脸血污,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凝固发黑。他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洞顶,右手死死按在胸口内侧,像是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是李叔叔!”林采采捂住嘴。
顾小杰认出来了——李开财,队伍里的老郎中,医术不算顶尖,但为人耿直,就是有点小气,舍不得用好药。昨夜混战中,他负责照看伤员,后来就再没人见过他。
原来他逃到了这里。
柳君瑶默默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李开财的鼻息。没有呼吸,身体已经冰凉僵硬。她收回手,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忽然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眼神——同样的不甘,同样的遗憾。
顾小杰轻轻抚过李开财的眼睑,那双眼睛终于合上。他注意到李开财的右手姿势很怪,像是怀里藏着什么,便小心地掰开那只已经僵硬的手。
一本用软牛皮包裹的书滑了出来。
书很旧,边角已经磨损,但封面上五个烫金大字依然清晰:《李光荣药略》。
“这是……”顾小杰翻开书页,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方和诊法,字迹工整,还有配图。他不懂医术,但能看出这不是普通的医书——每一页都有历代持有者的签名,最早的落款竟是三百年前。
柳君瑶接过书,仔细翻看几页,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怎么了?”张吉凑过来,“这书很值钱?”
“不是值钱,”柳君瑶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光彩,“这是医神李光荣的传世之作——《李光荣药略》真本!”
她声音发颤,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传说李光荣是千年前飞升的医仙,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能。他曾用七天七夜,救活了与冥王大战后筋骨尽断的人界长老。这本药略,就是他毕生医术的精华!”
张吉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厉害?那李叔叔怎么……”
“怎么还是死了?”柳君瑶苦笑,“医书再神,也要有人会用。李叔叔医术本就平平,又舍不得用贵重药材,再加上这书讲究‘医者仁心’,需要心怀苍生、德行兼备之人才能领悟精髓。他……心性不够。”
她翻到书末,那里有李开财父亲的名字,但李开财自己还没来得及签名。
“你看,”柳君瑶指着那个空白处,“医神定下的规矩——每一代传人,需在学成之后,于此处签名留记。李叔叔拿到书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敢落笔,就是因为……他自知还没达到医神要求的境界。”
顾小杰若有所思。他看着李开财的尸体,又看看那本医书,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位老郎中,或许医术不精,或许为人小气,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拼死护住了这本书。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希望这本救人的绝学,不要就此失传。
“小杰哥哥,”林采采忽然开口,眼睛盯着那本书,“我能……我能看看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渴望。顾小杰这才想起,林采采的母亲生前是村里的郎中,她从小就跟着认草药、背方子,对医术有着天生的热爱。
柳君瑶把书递给她。林采采小心翼翼地接过,翻开第一页,眼睛就挪不开了。那些复杂的药方、精妙的诊法,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闪着光。
“这里……这里写了‘九转还魂散’的配方!”她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激动,“我娘说过,这是传说中的神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是配方早就失传了,没想到……”
她越看越入迷,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
张吉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笑了:“喂,小丫头,这本书给你算了。”
“啊?”林采采猛地抬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李叔叔的遗物,我怎么能……”
“人都死了,书留着陪葬多浪费。”张吉说得理所当然,“你学了医术,以后我们受伤了还能找你治,多划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张吉叉着腰,摆出“我很凶”的样子,“让你拿你就拿,磨磨唧唧的!再说了,你看看李叔叔——他死都死死护着这本书,难道是希望它跟着自己一起烂掉?他肯定是希望有人能继承这身医术,救更多的人!”
这话说得糙,理却不糙。
顾小杰看向柳君瑶,她轻轻点头。
“采采,”顾小杰开口,“张吉说得对。医书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陪葬的。你心地善良,又懂医术基础,这本书在你手里,比埋在土里有意义。”
林采采咬着嘴唇,眼眶又红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书,又看看李开财的遗体,忽然跪下,朝着尸体重重磕了三个头。
“李叔叔,您放心。”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本书,我会好好学。我会用您护下来的医术,去救该救的人。绝不辜负您的托付。”
说完,她翻开书末的空白页,取出随身带的炭笔,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林采采。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力量。
## 四
雨还在下,但洞里的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顾小杰把李开财的遗体安葬在洞外不远处,用石块垒了个简单的坟头。张吉从柴堆里翻出火石,生起篝火。四人围坐在火堆旁,烤干湿透的衣衫。
林采采捧着医书,借着火光如饥似渴地读着。她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偶尔还会小声念叨:“原来血藤要配夜明砂……难怪娘亲当年那个方子总差一点火候……”
“看得懂吗?”张吉凑过去。
“有些懂,有些要慢慢琢磨。”林采采头也不抬,“但这书太厉害了……你看这里,说有一种‘续骨膏’,只要骨头没碎成渣,敷上三天就能长好!”
“真的假的?”张吉瞪大眼睛,“那以后我打架断胳膊断腿就不怕了!”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林采采推他一下,自己也笑了。
这是今夜第一个笑容。
顾小杰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松了些。他转头看向柳君瑶——她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望着洞外的大雨发呆。
“柳妹。”他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在想什么?”
柳君瑶沉默了很久,久到顾小杰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声说:“我在想爹爹最后说的那些话。”
“他说,不要只想着报仇。”
“嗯。”柳君瑶点头,“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报仇。我想把那些骷髅怪一只只拆碎,想杀进冥界,想找到害死娘亲和姐姐的妖怪……我控制不住。”
她转过头,血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小杰哥哥,我是不是……让爹爹失望了?”
顾小杰看着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柳族长教他练刀时说的话:“小杰啊,仇恨是柄双刃刀。它能让你变强,也能把你变成怪物。关键不在于恨不恨,而在于为什么而恨——是为了一己私怨,还是为了不让更多人经历同样的痛苦?”
当时他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
“义父不会失望的。”顾小杰说,“因为你还在挣扎,还在痛苦,说明你的心还是活的。真正让义父失望的,是变成只知杀戮、没有心的怪物。”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仇恨和守护,有时候是一体两面。你想报仇,是因为你在乎的人被伤害了。这份在乎,也正是你想守护别人的根源。”
柳君瑶怔怔地看着他。
火光照在顾小杰脸上,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肩膀宽了,眼神深了,连说话都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小杰哥哥,”她忽然问,“你恨吗?”
“恨。”顾小杰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恨那些滥杀无辜的妖魔,恨这个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但我也记得义父的遗愿——拯救苍生,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看向洞外,雨幕中远山如黛:“所以我会带着这份恨意往前走,但不是被仇恨推着走,而是朝着义父希望的方向走。等有一天,我真的做到了,再回头看看这份恨……也许就能放下了。”
这话说得很慢,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柳君瑶心上。
她忽然明白了父亲临终前那番话的真正含义——不是不让报仇,而是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忘了为什么出发。
“我懂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做了个让顾小杰意外的动作——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借我靠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就一会儿。”
顾小杰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闻到少女发间淡淡的草木香,混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肩上的重量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嗯。”他说,“靠吧。”
火堆旁,张吉正缠着林采采问东问西:“这个‘清心丸’真能让人不生气?那给我来一瓶,以后瑶瑶发脾气我就喂她一颗!”
“想得美!”林采采笑骂,“这是治心脉郁结的药,你以为糖豆啊!”
“那这个‘大力丸’呢?吃了能一拳打碎石头吗?”
“那是补气血的!张吉你再乱说,小心我给你配副哑药!”
“别别别!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
笑闹声在洞中回荡,驱散了死亡的阴霾。洞外大雨滂沱,洞内却难得有了暖意。
顾小杰看着跳动的火焰,心里默默计算:还有九天。
九天后,道长会来。到时候,他会问清楚很多事——关于那神秘的力量,关于三界之乱,关于他们该走的路。
而在这之前,他们需要休整,需要变强,需要……好好活下去。
柳君瑶的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顾小杰保持着姿势不动,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那双手满是茧子和伤痕,却依然纤细,依然能拉开弓,射出箭。
就像她这个人,看似脆弱,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我们会走下去的。”他轻声说,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一定会的。”
雨声渐弱,天光从洞口的缝隙漏进来,新的一天,真的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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