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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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龚玉年入了太医院，与各副使拜会过主诊御医。其他副使都是年轻稚嫩，唯独他一张壮年沧桑之面，加之身形瘦长，备显突兀。与他年纪相当的人，虽坐于下座，但至少是受人做拜的。
　　太医院首席御医李南邈训过话之后，大家寒暄一番，都各自散了。龚玉年正欲走时，张子坡叫住了他。身边人来人往，张子坡朝他眨眨眼，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贤侄，你初到太医院，可还习惯？”
　　龚玉年作揖道：“承蒙世伯教导，还算习惯。”
　　张子坡点点头，然后说道：“其实你医术造诣颇深，只是时运不济。如今还得一步一步来，不要心急才好。”
　　龚玉年恭敬道：“多谢世伯教诲。”
　　张子坡正欲要走，忽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太医院用药都需记录在案，但是每个主诊太医那里都有多余的配额，以备不时之需。用药也是熟能生巧的过程，你在太医院多做打杂之事，时间久了，手艺未免生疏了，平时还要多下功夫才是。如有什么需要，往我那里拿便可。”
　　龚玉年面露难色，似有不情之请。
　　张子坡关切地询问道：“贤侄可有疑惑？”
　　龚玉年再拜道：“世伯教诲如是，只是卑职徒有余心，而无处使力。还望世伯多多指点。”
　　正在这时，李南邈身后跟着几个人从他俩身边路过，两人忙作揖示敬。李南邈为人颇有谦名，也颔首回意。
　　待李南邈等人走后，张子坡笑道：“辛者库是低等奴仆所在地方，那里也是罪人受罚之地，所以那里的人生病了，多自生自灭。可是自李太医担任首席御医之后，医者仁心，怜悯那里的病患，所以特请旨准许太医为那里的人看病。但是，太医们都不太愿意去那里。一般就请你们这些副使代劳。贤侄如若不怕辛劳，不妨多去辛者库走动，一者秉袭李太医的仁心，二者，也可练习用药，以免生疏。不知可否解答贤侄的疑惑？”
　　龚玉年当下会意，恭敬地说道：“多谢世伯教诲。”
　　张子坡意味深长地颔首，方转身走了。
　　龚玉年当即明白了他的含义，作揖送张子坡而去。温太医派人来找他，说是去钟萃宫给海瑛格格复诊。龚玉年立即整理了温太医的药箱，随后跟着温太医前往钟萃宫。
　　今日天气尚好，一路上随处可见除雪的太监，地上是雪化后的积水，嘶嘶往上窜着寒气。
　　温太医走得好好的，忽然说道：“俗话下雪不冷，化雪冷。果真是这样。太阳那么好，却冷得人要命。”
　　龚玉年心下诧异，温太医是言短之人。这是龚玉年入职以来，温太医第一次与他闲谈。他不禁认为，温太医有话要说，因恭敬地说道：“是的，先生。”
　　果然温太医说到了正事：“听说你昨天给芳宜格格把过脉？”
　　“是的，先生。”
　　温太医“嗯”了一声，然后问道：“格格身子可好？”
　　龚玉年回答道：“格格身子康健。想是穿着保暖，在雪地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也无大碍。”
　　温太医点点头，说道：“这些格格们毕竟是金枝玉叶，来做女官，也不过是聊以闲职，恩惠于尊荣罢了。我见她们外出的衣服都是上好的裘皮，所以虽说在雪地里站得久，但还是没有什么大碍。”
　　龚玉年回道：“格格们都是满人，虽说入关时间已久，但身子底子比汉家女孩还是好一些。”
　　温太医的眼睛里流露出赞赏之意，说道：“大夫最忌讳‘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可是如今太医院□□保守成风，多不敢从全局出发来考虑病症。你有这番考量，很是不错。”
　　龚玉年忙说道：“多谢先生夸奖。”
　　温太医说道：“我本来今天也顺便给芳宜格格复诊，既然你医识功底不错，还是由你去看吧。”
　　龚玉年谦辞道：“卑职不敢。昨天受格格之令，不得不请脉。先生没有怪罪，已是厚爱。今日无论如何不敢造次。”
　　遥遥的，已经看到了钟萃宫的宫门。温太医声音沉和，似有不容置喙之意，说道：“就这样决定吧。”说罢，便如往常一样，不苟言笑。
　　龚玉年本还想推辞，但见他如此情形，也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只是，他一路上都想不明白，温太医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钟萃宫，却见宫门口站着很多太监宫女，一问才知道宁悫太妃来探望海瑛。原来宁悫太妃是遏必隆的表亲之女，论起家谱来，也在五伦之内。
　　温太医见状，忙请人前去请示。不一会儿之后，来人出来告诉他，“看病要紧，无需回避。”
　　温太医和龚玉年忙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殿内。殿内香味扑鼻，站了一地的人，原来芳宜、纹苑与和秀都来给宁悫太妃请安。宁悫太妃升座于海瑛的床边，三人都站在她下首。宁悫太妃在外一直有贤和的名声，所以除了芳宜之外，其他两人的形容举止不甚拘谨。唯独海瑛躺在病床上，脸上颇有戚惶之色，却又强装镇定，不一会儿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却不敢伸手擦汗，辛苦不已。
　　温太医和龚玉年立即跪下行礼，宁悫太妃免礼之后，说道：“还是先给孩子看病。”
　　温太医依旧低着头走了过去，因宁悫太妃在一旁坐着，所以跪下来给海瑛请脉。一会儿之后，宁悫太妃问道：“本宫见这孩子脸色苍白，直冒虚汗，怕是病情要紧？”
　　温太医说道：“娘娘放心。海瑛格格一直都有进补汤剂，所以身子很是健朗，只是略感风寒，并无大碍。”
　　宁悫太妃才放心道：“那就好。”说着便拉着海瑛的手说道：“你要有什么需要，跟姑母说。”
　　海瑛低着头，说道：“是。”
　　温太医知道不宜久留，便领着龚玉年行礼后出去了。
　　宁悫太妃忽然惊讶道：“你这孩子的手，怎么这么凉？来人呐，快给格格拿个手炉过来。是不是不够用，本宫让人给你拿过来一些。”
　　如意在一旁说道：“娘娘忘了，前些日子还赏赐了格格们一人一个手炉。还是娘娘精挑细选的，就怕格格们手凉。”
　　宁悫太妃笑道：“还是你记性好。”
　　海瑛的侍女们一听说，立马找出来宁悫太妃赏的手炉，装好了炭，呈了上来。这是一只细长竹叶外形的手炉，宁悫太妃与如意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先把手炉拿在手里，说道：“怪不的你手冷，本宫在这里待得久了，也觉得冷了。”然后才又把手炉放到海瑛手上。
　　如意说道：“许是外面大雪融化，屋里就比平常冷一些。”然后吩咐道：“快把火盆烧得旺一点。”
　　一个宫女送给来一个手炉，如意接过来，交给了宁悫太妃。
　　宁悫太妃关切地对其他三个人说道：“你们也冷了吧。快让人也把手炉找来，暖暖手，可别冻着了。”
　　芳宜听了这话，心下不由紧张起来，因为她的手炉那天借给和秀保暖，但和秀一直没有还回来。昨天两人嫌隙渐生，也无从去要。
　　和秀一听却喜上眉梢。她因站在最下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趁宁悫太妃不注意，对身边的岫烟耳语了几句，岫烟点头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了，先是住在东暖阁的纹苑身边的蓝锦走了进来，她交给纹苑一个荷花花行的手炉，宁悫太妃与如意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芳宜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浑身燥热。她看了一眼宁悫太妃，只见宁悫太妃目光甚是关切。她捏紧了手帕，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看着芸竹走了进来，她的心依旧悬到了嗓子口，不敢跳动一下。芸竹给她拿来的是在自己家里旧用的，菱花状的手炉。
　　宁悫太妃脸色一顿，心下似乎有了答案，看芳宜的眼神不禁有了寒光。
　　如意在一旁说道：“听闻芳宜格格家风敦素，不喜侈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宁悫太妃心下已经认定芳宜就是她要找的人，虽然她不确定，但是福全喝得酩酊大醉，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一旦念及福全因她所吃的苦，宁悫太妃就恨意陡生，因冷笑道：“许是本宫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
　　西暖阁的气氛一下子如同结了冰一般，好似连所有人的呼吸都冻住了。
　　芳宜马上跪下来，知道不能提及借与他人，那更为不敬。她沉下气，说道：“奴才在关外长大，没有见过多大世面。那日娘娘赏赐了手炉，看着甚是精致，自然舍不得用，所以就收起来。想着日后出宫与外人炫耀。奴才自知虚荣，还望娘娘恕罪。”
　　宁悫太妃不置可否，但是看着芳宜的神情却已僵硬。正在这时，岫烟走了进来，和秀洋洋得意，一副表功的姿态。岫烟手中所拿的，就是芳宜雪夜谈话时借与她的手炉，福全专门为芳宜特制的野菊花样的手炉。
　　岫烟端着手炉，生怕宁悫太妃看不见似的，一步一步慢行而来。宁悫太妃和如意看得一清二楚，正是福全暗藏心思的那一只手炉。
　　芳宜看着和秀得意的笑脸，与留下记忆里那只讨厌的面孔重叠。那时候的她与七格格允儿一起，嘲笑得她多么开心。她忘记了，可是芳宜永远记得。
　　芳宜黯然地垂下眼脸，对她的厌恶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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