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笑浮生

　　渡魂殿的大门忽地开了，厉修坐在院子里品茶，神色一如往常怡然自得。幻空坐在他对面：“白鸢的事你可知晓？”她始终是学不会人们这一套婉转的路子，说话连个铺垫都没有，很难让人生出好感来。但面对的人是厉修，厉修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徐徐喝完杯中的茶，茶杯幻化成了一本册子，翻开摊在幻空面前：“你怎地开始多事了，还管了这么多？”这不是幻空该有的样子，厉修虽然这么问了，但他心里是清楚原因的，此前他便告诫过她，可是她不听，想来她是入这尘世太久，且不想回头。
　　册子里详细的写了白鸢的生卒年月。
　　“她只活了两百年？”幻空觉得这册子可能有问题。厉修拿过册子在手中翻了翻，又幻成了茶杯拿在手里把玩。
　　“天界的人道元深厚，自出生起便带有一定的元力，所以在修习术法等方面于五界内可称第一，虽然到后期难上升，但胜在人多，根基深，是以五界内，除佛界外天界可称霸。时间久了天界的血统便得到了纯化，所有人都成了修道者，白鸢是个意外。一开始没人发现，后来她修习屡屡失败，才被察觉出她毫无道根，无法修元。为了保护她，太蒙将她送到七无处，七无用自己的元力养着她，但白鸢的身体始终只是个普通人，饶是七无元力深厚也只护了她两百年。两百年对凡人来说早已超出了身体机能的极限，为了让她活下去，七无便问我要了琨玉，又问佛尊要了清心池中的莲花，替白鸢打造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载着白鸢的神元和魂灵。就这样，白鸢靠着这副躯壳和七无的元力又活了这数千年，七无死后我本想用自己的元力护着她，但她的身体适应了七无的元力，无法再接受我的。因着她早不在轮回星盘中，我亦无法渡她。你应该见过她老去的样子了，那是因为失去了元力的滋养，琨玉和佛莲即将消失，她会迅速的老去，然后死亡。”
　　这故事真长，听得幻空有些惊讶，她没听过这样的事，鸿矩殿中没有记载，莲生也从未讲过。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故事。原来这天界竟无一人真正平凡，那些人们津津乐道地故事，和这些混迹五界的人比起来，都不过小尾。
　　“你想救她。”厉修盯着她，似要看透她心中所想。幻空直视厉修，点了点头。她确实想救她，她知道这件事时便决心要救白鸢了，否则她也不会跑来这渡魂殿。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如此棘手，原本想着能借厉修的力量一用，即便是用她自己的元力护着白鸢入轮回道也行，可是现下厉修这是没有半点法子了。
　　“你若是真想救她，鸿矩殿里或许能找到办法，但是我希望过了这件事你就留在佛界，去别处也行，别再回来天界了。”他自是不会劝她不要救白鸢，他们是一样的，在天界这档子事中，来去自如，只看自己想不想。
　　“我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我还不能走。我得抓紧时间回去一趟了，你这茶不错，等我回来喝。”她转身走了。与厉修说话她从未有过半个字虚假，近些日子，心中总是有些什么在蠢蠢欲动，但她始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和此前入尘世来的各种初体验都不一样。可能是生病了吧，正好也去鸿矩殿里找找答案。
　　方走至界生境，便又折了回去。
　　五行子在院中坐着，见她进来，赶紧迎了上去：“近日夜里开始凉了，我让人做了新的被褥送过来，你去看看可还合意？”每每和她对话时，五行子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笑起来自然是好看的。幻空学了学他的样子，想扯出一个笑来，嘴角抽了抽，终是没做到，便也作罢了：“我要回佛界去一段时间。”说罢便转向嫭姬，让嫭姬送其他人回魔龙族住一段时间。她开始明白常人的想法，开始学着去体贴别人，虽然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总觉得这样做或许会让别人开心。
　　话毕便又走了，觉着心中舒畅了不少。

　　一大早，筠荀得了吩咐，佛尊莲生派她去打扫入口处，筠荀多有抱怨，也没听说要来什么客人啊，况且这佛界是个水境，哪里需要打扫。不过佛尊都开口了，她也不敢说拒绝，只是佛尊从未有过这种无理的要求，许是圣佛走了之后，佛尊的心便阴晴不定吧。筠荀蹲在一株莲叶上胡思乱想着，手胡乱的在水里乱晃。眼角飘过一抹嫩黄，筠荀猛的一抬头便看见幻空站在莲台路上看着她。佛尊哪是要她来打扫啊，分明是知道她惦念着幻空，才给了她这么个惊喜。
　　筠荀慌忙从莲叶上跳到幻空面前，原地转了几个圈，又围着幻空转了两圈，拉起幻空的手来，要说话嘴张开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忽而清醒过来一样，作势要行礼。幻空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行礼的动作，和她一起往莲生所在的采风揽月走去。筠荀觉着，幻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也说不太清楚哪里不一样，分明从前也是这样的，幻空素来不爱她向她行礼，所以每每筠荀要行礼时幻空都会阻止她。从前也是没什么话的，向来都是她说，幻空只管听，所以这一路走下来，筠荀想破了头都没想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筠荀问幻空是否告知莲生一声她回来了，幻空拒绝了。
　　她猜测莲生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清风云来窝着看书，她极少有处理公务的时候。近些年来平静得很，四界都没什么要紧的事。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下面的人都处理得很好，哪里还需要她亲自操持。再加上她早已不需要外出游历提升修为，是以莲生素来很清闲，长年累月的在清风云来待着。幻空从来不去别处找她，清风云来里没人的时候，她一定在清心池边钓鱼。其实佛界根本没有鱼，这无边的莲叶中游着的都不过是幻影而已。莲生早年间在人间游历的时候得了一支鱼竿，很普通的竹竿做的，但是莲生一直很宝贝这支鱼竿，喜欢拿着它去清心池边坐着钓鱼，虽然什么都钓不上来，但并不妨碍她对这件事的执着。
　　幻空没有去见莲生，直接便去了鸿矩殿，莲生离开采风揽月时，幻空仍在鸿矩殿内。鸿矩殿太大，筠荀唤了她数次也没人应，幻空本又不是真人身，筠荀无法感知她的方位。筠荀无奈，只得一步一步往里走着，正往里走了百十来步，一股元力便将她扯了出去，筠荀未抬头，端端的行了礼：“恭迎佛尊。”
　　“不用去找她，时候到了她自己就出来了。”莲生朝鸿矩殿的方向瞥了一眼，便往云兴霞蔚的方向去了，筠荀只得跟上。幻空回来佛界时，莲生本来是很期待的，想着幻空会过来同自己说一下近些日子在天界的经历，结果幻空直接往鸿矩殿去了。筠荀知道，即便幻空只是在清风云来门口告知莲生一声，莲生也不会如此不开心。
　　“尊主，圣佛回来至今未滴水未沾，我担心她身子承受不住。”筠荀还是开了口，总得有一两个理由让莲生放下不快才行。
　　谁知莲生冷冷开口：“她又不是人，吃不吃的有什么所谓，何况我这佛界元力丰沛，护着她算什么。”筠荀看着莲生往前走，头也不回，想来她是真生气了，可不能往这枪口上撞，便再没开口。走至朝宗殿门口时，莲生停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桂花藕粉最合她口味，你做点送过去吧。从药石集进去，往里走二里地便是。”说完便转道往幻空往日住的采风揽月走。诧异之余，筠荀兴冲冲的应了，往东堂跑去找居灶君。莲生到底还是关心幻空的，这便行了，她此前的担心便是多余了。
　　找到幻空时，她正翻着一本《回生术集》，这书是人间一位修道者所著，说什么回生之法，其实不过是抢夺他人元气为自己所用，对受伤的人来说是有效的，可以给自己争取时间获得救治，但别的便是妄论，也因着这法子实在太阴毒，便被禁了。幻空觉得，这法子或许可以一试，七无的元力养着白鸢那么多年，别人的无法融合，她的或许可以。何况她这无边的寿命，给她些血气也是无所谓的。
　　筠荀把藕粉放到她身旁的小桌上，让她休息会再看。幻空倒不觉得累，只是翻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或许是该适当的停一下。这次的藕粉做得不太一样，筠荀说是居灶君做的，但吃着总觉得不像，怎么说她吃居灶君做的饭也吃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口感她清楚得很。筠荀见哄不过她：“一开始是让居灶君做来着，但是又想着居灶君做的你吃久了还是换换口味的好，便自己做了，是不好吃吗？”幻空摇了摇头，吃得干干净净，轻轻地把碗放回盘子里，沉默了一会对筠荀笑了笑：“很好吃，谢谢。”
　　“怎么不开心了？”幻空看筠荀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筠荀向来是多话又欢脱的样子，现在看着却沉默了许多。以往她要是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筠荀定是开心得要给她再添上一碗，现在却是愣在那，脸上连笑容也没有。
　　筠荀心下觉着幻空和离开之前差别很大，也终于知道为何方见到幻空时她心中会觉得怪异。眼前这人，仍是这无边莲池中的圣佛，却再不是清心池中滋养出来的幻空了。

　　端了碗走出鸿矩殿后，筠荀让人把碗碟送回东灶君那，自己往清心池去了。清心池早已不一样了，幻空拿走贪啸之后，清心池里便没了那流转的光，也没了那锁不住的渗气。这里变得特别的平静，大家都不爱来这，这佛界里处处都是一个模样，这里和别处本也没什么区别，还偏远了些。加上莲生偶尔会来这里钓鱼，大家更是不太敢往这边来扰了她的清净。
　　筠荀盘腿坐在池中的一片莲叶上，看莲叶下游动的幻影。她伸手去捞，什么也没捞到。微风吹过来，她才晃过神，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和衣角，叹了口气。也不去管，顺手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扯了一株莲蓬抱在怀里愣神。这莲蓬长得不错，现在吃正合适，筠荀想着幻空爱吃，便剥了起来。剥了一大堆在荷叶上兜着，莲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她背后：“你倒是不生她气，还给她剥莲子。”筠荀看了看自己怀中这一堆，梗着脖子：“佛尊惯会取笑我，谁说我是给她剥的。”莲生落到她身旁伸手去抢：“那我便帮你扔了吧，反正你也不吃。”筠荀抱着那兜连莲心都细细去了的莲子跑了，撂下一句她要拿去给东灶君。
　　莲生看着她跑开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一摊被她造得差不多的莲蓬，无奈的摇了摇头。筠荀往日就不太听话，现在幻空回来她更是随意了，她对这丫头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幻空拿了些药材和《回生术集》便要回天界，记得筠荀赶紧跑去清风云来找莲生。
　　“圣佛的变化你都知晓了，哪里还拦得住她。”连筠荀都发现了幻空的变化，莲生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件事谁也没有办法，如果幻空看不清目前的形势，那便是把她关起来也没用。筠荀知道，莲生说没办法就是真的没办法，但她还是着急，就这么放任幻空回到天界，事情到最后可能会变得很糟糕。现在的幻空已经让她很担忧了，她真的不愿意幻空再回到天界了。
　　筠荀跑去出口拦幻空：“没有心又怎样，没有七情六欲又怎样，至少你平平安安的。”
　　幻空帮筠荀袖口的水擦了擦：“可是那不快乐啊。”
　　“那你现在快乐吗？”筠荀没想到幻空会这么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从来在乎过是否快乐，情绪对她来说其实不重要。但是想想，幻空原本是不知道情绪这个东西的，她没有那些感觉，没有喜欢自然也就没有烦恼，没有开心也没有愤怒。所有人都习惯了她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自然也没有人关心她是什么样的心情，连她自己也是无所谓的。
　　幻空抱了抱筠荀：“我现在感觉还不错，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让人欺负我的，如果受了委屈我一定回来，到时候你要帮我出头。”
　　佛界的门开了又关，筠荀只看见那抹嫩黄消失在视野中。

　　莲生觉得筠荀又不正常了，她把自己倒挂在清心池边，手里抱着块不知从哪薅来的大石头晃来晃去的。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鸿矩殿里找到一本秘籍，上面说这样可以锻炼手的力量，打人耳光特别疼。莲生觉得鸿矩殿里不能什么书都装，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清一清了。过了一段时日，听闻筠荀一巴掌把东灶君扇飞了出来，莲生又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是有些许作用，暂时不清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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