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鱼

　　东吴饭店是一个园林式的老式酒店，门外小桥流水甚是幽静。夏岚拉着景逸到一处相对隐秘一些的地方。
　　“岚岚，哪里不舒服？”景逸很紧张。
　　“没啦。我就是听了大钱说的那些话，心里憋不住，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景逸明显很犹豫，“这事儿都过去很久了，我……”
　　“我总觉得我需要知道。”
　　“如果你一定要听，好吧，我整理一下……”
　　对于那一件事，景逸虽然已经可以正视它了，但是仍然是他不愿回忆的过去。
　　1995年国庆节后，景逸如愿去顺州大学的计算机系报到，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他的好“哥们儿”俞沫沫，上的是顺大的哲学系。
　　在景逸的眼里，俞沫沫整个就是一个假小子，或者起码也是个女汉子，虽然外形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小女生，但是总是穿着一身运动装，说话做事从来都是风风火火，连业余爱好都很MAN，喜欢打电玩、下军棋、玩扑克，甚至踢足球。虽然很多人甚至中学时候的老师经常背地里说俞沫沫一点女孩子样子都没有，语气中带着讽刺和嘲笑，但她却总是当作没听见。他们因为父辈是朋友的关系所以很小就认识，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像景逸的小尾巴一样。景逸觉得穿着打扮、兴趣爱好纯属个人意愿，碍不着别人，而且和这样一个假小子相处要比那些成天喜欢撒娇卖萌的小女生来得舒服多了，所以去哪里玩也总习惯叫上她。
　　去顺大报到，景爸特意跟人借了辆商务车，两家人刚好。那天在俞沫沫家楼下看到她的时候，景逸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那头短发只是稍稍增加了些长度，但是居然别了一个很女生的发卡，身上穿着一条带花边的连衣裙，配着她圆润白净的脸，看上去竟然像是一个可爱的瓷娃娃。景逸不得不感叹女大十八变啊。
　　景妈都觉得不可思议，“啊呀，我们沫沫这一打扮，一下子变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小美女了，真漂亮。对嘛，以后啊，可别再穿运动服了。”
　　“你是不知道，这丫头奇怪着呢，以前裙子啊啥的买要买的，就是只在家里穿着照照镜子，死活不肯穿出门。”俞妈妈想起那些花了许多钱买回来结果都被束之高阁的裙子就心疼。
　　“妈，你能不能不说话啊。我现在不是穿了嘛。”
　　“哈哈哈哈……”大家一笑而过。
　　“怎么了，突然转性了？”景逸开玩笑地逗问沫沫。
　　“小秘密！回头告诉你。”沫沫笑颜如花，却仍然故作神秘。
　　说真的，突然换了个样子，景逸内心一下子徒增了很多距离感，坐在一起也明显觉得不自在起来，心想，“好吧，小弟弟突然变成小妹妹了，可能不习惯吧。”
　　到了顺大，办完入学手续，两家人一起吃了个便饭，大人们就驱车回福川了。送走了父母，景逸正准备回宿舍深度认识一下舍友，沫沫就叫住了他。
　　“景逸！顺大很漂亮呢，一起走走逛逛吧。”
　　“现在？你可以回宿舍和小姐妹们一起逛啊。”
　　“不要！不是，她们的父母都还在呢，我回去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景逸总觉得沫沫的表情有些奇怪，但是想想好“哥们儿”嘛，人家一时没地儿呆，陪陪也是应该的，“那好吧。”
　　走在顺大如画的景色里，景逸却开始神游了，心想“不知道夏岚现在在做什么？燕大是全国知名的名校，历史悠久，景色听说也是无比迷人的……”
　　“景逸！”沫沫用手在景逸的眼前晃啊晃，“想什么呢？”
　　“啊呀，晃得我眼晕！”景逸拨开沫沫的手，“我在想，在想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假小子俞沫沫同学突然转性了？”
　　“因为……因为……”“因为”了半天，沫沫似乎还没想好怎么说。
　　其实，景逸对这个有些好奇，但也没那么好奇，“行了行了，别‘因为’了。”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足球场附近，有几个学生正在那儿踢足球，大概是中午，人不多，景逸立马感觉脚痒，“走，我们踢足球去！”
　　“啊？你去吧，我，我不参加了。”沫沫看看自己的裙子与皮鞋。
　　“哦，对，你现在变成小淑女了，哈哈。”景逸挠挠头，还是不习惯，“那你回去吧，我踢球去了。”还没等沫沫反应过来，景逸就一溜烟地跑了。
　　沫沫并没有走，而是紧跟着景逸进了足球场，站在场外看他们踢球。她只做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景逸带球突破的时候，在那里大喊“景逸，加油！”第二件事情就是当球被踢出场外，她会不遗余力地跑去帮着捡球。
　　新认识的球友们，纷纷拿景逸开玩笑，“小子，才入学就把女朋友带着到处显摆啦！可以啊！”
　　“这女孩子真够乖巧的，那么脏的球拿小手捧着给你送回来，怎么**的，教教我。”
　　……
　　景逸有一种有口难辨的感觉，“别开玩笑了，她不过是我高中同学，不是女朋友。”
　　他这样的分辩自然是没人信的，因为大家分明看见那个女生在听到他们的调侃后一脸的幸福和得意。
　　景逸被搞得连踢球的兴致都没了，“天真够热的，我回去了，你们继续啊。”然后也不理沫沫，故意朝着与她相反方向的出口跑了，任由她在后面喊，“景逸！等等我！……”
　　这件事情，让景逸隐隐感觉到了沫沫变化背后的原因，也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不安。从那之后，景逸努力地躲着沫沫，看见她在宿舍楼下等他，就故意绕开她的视线偷偷溜进去；看见她在一食堂吃饭，就故意跑到二食堂去用餐；为了避开在教学楼里相遇，就连去上课也总要提前个20分钟进教室……一连好几天，景逸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打游击，唯一上心的事情就是怎么躲她远远的。
　　但是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天晚上景逸躲宿舍和舍友们打拖拉机打到9点半，觉得肚饿难耐，而零食已经吃完了，熬不过下楼去小卖部买泡面，出楼门的时候明明已经仔细确认过了没有沫沫，可在买完泡面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是半道上杀出来了。
　　“景逸！你太过分了！”沫沫的脸上除了愤怒还有泪水。
　　景逸只能装傻充愣，“我怎么了？我好像没怎么样你吧。”
　　“你什么时候那么会装傻了？”沫沫的愤怒变成了委屈，“这些天你拼命躲着我，就像是我要吃了你似的。为什么？”
　　“我有吗？”
　　“没有吗？以前你除了上学，去哪儿玩都会叫着我。现在上大学了，空的时间比以前多多了，反而不理我了，为什么？”
　　“沫沫，以前，以前我当你是哥们儿，可是现在上大学了，如果还整天呆在一起，对你影响不好。”
　　“对我影响不好？你对我真好！是怕对你自己影响不好吧？怕没有美女投怀送抱了是吧？”
　　“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从记事起，给你递纸条写情书的，偷偷送零食献媚的，当着大家的面争风吃醋背地里甚至威胁恐吓的，少吗？你从来都是很享受的不是嘛。”
　　“俞沫沫！”
　　“现在上大学了，谈恋爱很正常了，你是不是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更可以沾花惹草了？”
　　“不管我怎么对待那些女生，不管我跟不跟谁谈恋爱，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是要从此和我划清界限吗？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从小到大，我对你言听计从。为了能经常和你在一起，你喜欢什么我学什么，下棋、踢球、游泳。为了不让你那些莺莺燕燕闹意见，我把自己打扮得一点女生样子都没有，甚至从来都不穿裙子。”
　　听了沫沫的话，景逸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我为了你做到这个份儿上，别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沫沫，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你是为了我才……。可是说真的，我对你，真的，真的只是当成像哥们儿一样的好朋友。”
　　“哥们儿？你会和哥们儿对唱《相思风雨中》吗？”
　　“《相思风雨中》？哦，你说那次啊，那不是你说《真心英雄》找不到伴奏带吗？”
　　“是，《真心英雄》伴奏带是找不到，可是如果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你能答应我唱《相思风雨中》？”
　　“沫沫，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不就是唱歌吗？”
　　“你是说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真没有。沫沫，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那你和胖子他们周末下个棋也要专程跑到我家里来下？误会？那你踢球踢饿了，跑我们家和我一起煮面吃？误会？当孙笑笑向你表白的时候，你搂着我的肩膀说‘我喜欢和这样的在一起’？”
　　“沫沫，你真的误会了。你看宿舍楼就要关门了，快回去吧。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那么多困扰，可是我真的，真的……”
　　没等景逸说完，沫沫就哭着跑开了。
　　又过了两天，景逸收到了沫沫塞在他们信箱里的信：
　　逸：
　　我不相信这么多年的默默付出你真的会视而不见，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你会真的浑然不知，不相信我如此隐忍、可算是惊天动地的暗恋你真的会一点感动都没有，我坚信你只要静下心来问问你的心，你一定会发现其实你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明天，就明天，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最后的答案，我实在受不了了。晚上8点，我在理工楼楼顶平台等你，不见不散。
　　沫沫
　　这封信让景逸如坐针毡，去或是不去？去了要怎么说？景逸以前面对那些死缠滥打的女生，向来以微笑的沉默来应对，时间长了也就知难而退了。可沫沫不一样，回想这么多年来，两个人的相处，对她虽没有男女之爱，但是友谊是真挚的，突然来这出，景逸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第二天，景逸坐在宿舍里发呆。
　　小乔从外面进来，“干啥呢？走，踢球去，经济系的那帮小子挑衅，说我们计算机系这届新生踢球不行，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不姓乔！”
　　这时候隔壁的周新胜几个也来拉他。
　　景逸想，“算了，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干脆就别面对了。”
　　于是足球场上景逸奋力厮杀，大概是为了拼命不去想沫沫的事，球也踢得格外卖力，3∶0完胜，景逸一人就进了两个。
　　大家伙簇拥着景逸往回走，一路闹着笑着，班上的女生们听说了比赛的事情也过来加油助威，看到男神大汗淋漓纷纷递水的递水，送纸巾的送纸巾。
　　刚经过操场旁边的理工楼，就听见后面一帮人的尖叫声。大家回头一看，有人往那儿凑的，有人往外跑的……
　　“出什么事了？”
　　“走，去看看。”
　　景逸永远不会忘记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地上一片血肉模糊，但是从衣着上，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沫沫，因为那条裙子是去年过生日时景妈买了送给她的。
　　景逸想上前又迈不开步子，他只觉得刚喝下去的水一股脑儿地从胃里翻涌上来，都不记得是怎么给人扶回宿舍的。
　　因为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看见她是怎么摔下来的，一个原本阳光开朗刚入学不到两周的孩子突然坠楼身亡，大家只能定性为失足。而景逸的内心很清楚，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之后的一段时间，景逸都把自己封闭起来，沉浸在悲痛、自责、后悔当中而无法自拔。宿舍里的人虽然不是非常清楚这其中的细节，但对于俞沫沫与景逸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了解，努力地开导他但效果不佳。老四名叫白子枫的，父亲是顺州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他怕长此以往，景逸会崩溃，专门请父亲推荐，介绍了一名心理医生帮景逸作心理辅导。几乎直到第一学期结束前，景逸才算从这件事中慢慢走出来。
　　讲完这件事情，景逸虽然尽力保持着平静，但夏岚看得出来，那依然是他内心的痛。是的，无论是谁经历这样的事情大概都不会好过吧。
　　夏岚用双手抚摸着景逸的脸，“对不去，也许我不该问的。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别再想了。”扑入景逸的怀里，“因为这件事，那时候的你根本都没办法给我写信了，对吗？”
　　景逸淡淡地笑了笑，把夏岚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紧闭的双眼不自觉竟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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