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自那日后苏裘便答应了吉温每天去给任千歌上药。一来二去也渐渐熟悉，把他们两人的故事听了个大概。

　　任千歌多年前意外遇见凤凰族的越庭，两人情投意合，越庭便偷了族中圣珠给千歌让她轮回时不会被抹去记忆。后来越庭为躲避族人责难便去守了一座陨落强者的宫殿，任千歌则始终在轮回中，二人已是聚少离多。直到十年前遗殿再次出世二人才又相聚，但越庭亦被族人发觉，疏忽中受了重伤。任千歌为了救他便潜至魔界欲偷魔族之玉也是此时认识了吉温。后来她死后轮回为人意外再遇吉温，吉温诓骗她能帮她救治越庭却束缚了她十数年，直到她死亡进入轮回，他又去了鬼界再次把她强带回来。

　　苏裘心里暗叹好一段虐恋情深，顺带□□出哄骗良家妇女并禁锢人家多年的无耻行径的吉温震撼得心肝乱跳。不过表面上还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只是看着吉温掩不住眼里的同情与惊叹，倒让吉温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数日，苏裘刻意忽略的人事却似乎不甘心这么便无视，终是找上门来。

　　之前上庸起了战火，吉温杀入敌军去救千歌全凭一时冲动，后方暂时便陷入了一片混乱，而此时镇定站出来负责领兵的却是荀离。她怀抱荀安，以荀修子嗣的名义调动了三军，后与吉温里应外合大败敌军。但退兵时中了暗箭，虽不致命却也几日不起。

　　荀修将此事瞒得很好，苏裘直到回了上庸才听闻。她生性软弱，能装作不知便装作不知，也就一直回避了这么多天。直到荀离传话给她让她若是闲了过去趟绣春阁。

　　她挣扎一日终还是决定去了。刚进院子，便被个小孩子抱住了腿，小孩糯软着声音喊：“娘亲，娘亲是不是你？你可以下来陪安安玩了么？”

　　荀安蒙着眼睛，乌黑的发拿紫金冠束着，露出粉嫩的脸颊和殷红的嘴唇，尖尖挺挺的鼻子在她裾裙上蹭了蹭。他轮廓像极了荀修，苏裘忍不住蹲下来拿手碰了碰他脸。触碰的感觉与往昔不同，荀安伸手去揭红布，却半天弄不下来，鼓着嘴别扭的样子极其可爱。苏裘便抬手绕到他脑后帮他解了下来。

　　荀安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看她，琥珀色的眸子剔透无暇，隐隐约约倒映出她的身影：“大姐姐，你是谁呀？”

　　苏裘捏了捏他的脸，道：“我来找你娘亲。”

　　荀安蹬蹬退了两步，张开手来拦在她面前：“娘亲病了，才不要见你们！”

　　他撅着嘴的样子分外呆萌，苏裘仿佛看见荀修小时候的模样。她仍旧蹲着身子平视他，声音意外的温和：“可是是你娘亲要见我的呀。”

　　荀安便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望向四周自苏裘来后都默然立着不敢出声的侍从，犹豫着让开了位置：“那……那我跟你一起。”

　　里面荀离似乎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派了人来引苏裘进去，荀安便一摇一晃地跟在她身后。

　　荀离半倚在床上，绣衾搭在腿上，云髻峨峨，眉尖若蹙，面色因着伤势而染了几分苍白却更显清素如菊。荀安抱着糕点爬上床坐在她边上，晃着小腿看着她们。

　　荀离敲了敲荀安脑袋，道：“谁让你在床上吃东西的？快出去玩儿，娘亲有事要跟这个姐姐说。”

　　荀安嘴里包着满满的食物，咽了半天含含糊糊道：“不要！崇叔叔不在，就要由安安来保护娘亲了！”顿了顿他又将盘子递给了荀离，弯着眉眼看她：“娘，你吃不吃？”

　　无奈叹了口气，荀离摇了摇头便任他去了。荀安又把盘子递给苏裘，奶声奶气地喊：“大姐姐，那你吃不吃？”

　　“姐姐不吃，”苏裘自然也是摇了摇头，见荀安又咬了一大口下去不禁关心道，“小心别噎着了。”

　　“安安听话，别吃了，”荀离拍了拍他的手，抬眼望向苏裘，“见笑了。”

　　苏裘找了近处的椅子坐下，挺直了背与荀离对视：“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又有故事要讲给我听？”

　　荀离歉然一笑，病中声音轻若游丝：“之前的事是我的不对，那毕竟都是以前的事了，我这么揪着尊上的过去不放实在是自作多情。这次其实是有事求于姑娘。”

　　她倒是说放下便能放下。苏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觉得我会答应？”

　　“本来我也担心姑娘不会应允，”荀离瞳若剪水，泛着透澈光芒，“可是姑娘也很喜欢安安不是？”

　　“你莫看安安瞧起来活泼的很，可是镇妖盘那种地方哪里适合小孩生长，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吊着命活过来的。我求了尊上用魔族之玉给他续命，尊上本已经应了，但如今他始终未曾归来，我又这幅样子，安安怕是要撑不住了，希望能由你用魔族之玉给他疗伤。”

　　“为什么是我？”苏裘凝视着她，想从她脸色里看出些什么来，却仍只见着荀离似喜非喜地蹙着柳眉，“怎么可能让我做这事？至少吉温就比我适合的多。”

　　荀离抱过荀安，柔声道：“尊上喜欢你，将来能陪在尊上身边也就只能是你。我寿命实在难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安安，如果你能喜欢安安，安安也喜欢你，我也就可以不必太过忧心他的将来。”

　　荀安听不大懂她们在说什么，却总是听见娘亲提及自己名字，还混着喜欢二字，他便弯着眉眼笑着望她：“姐姐你喜不喜欢我？”

　　他本就极像荀修，笑开时又天真烂漫，苏裘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冲他笑道：“自然喜欢了。”

　　荀安便得意地往荀离怀里钻了钻，仰着小脸道：“娘，娘，你看安安是不是很乖很讨人喜欢！”

　　“嗯，安安真乖，”荀离撩开他鬓角散发，转向苏裘，“姑娘是答应了？”

　　西山日薄，暮色苍茫，霞光透过虚掩的窗落在荀安脸上，他睫毛扑闪着，一双眼澄澈无暇，明亮宛如神祇。苏裘手指微微动了动，她低顺了眉眼，道：“嗯。”

　　魔界之玉在聚珍阁最深层，自己答应此事全为了能进去找到自己师父嘱托的东西。苏裘反复说服自己，但荀安的眼睛却总出现在她梦里，带着清透笑意望着她。

　　为此她给任千歌上药时都走神了好几次。

　　任千歌也有心事，倒也没有注意她的不对劲:“我听他们都说，吉温宠我，什么事都会答应我……你说，如果我让他让我去见越庭一眼，他会不会答应？”

　　她又自嘲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他又不是没有底线……”

　　苏裘心突突跳着，她清了清嗓，强作冷静：“倒也不是不可能……你只是想见他一面？”

　　“如今能见一面都难了吧，都不知他是生是死，哪敢奢求更多。”

　　“我倒有一个法子，”苏裘低头收着药膏，道，“你便先告诉他说，你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可是越庭毕竟陪了你这么多年，而今他更是生死难料，你怎么可能放下心来。不如让你见他一面，说清楚了，也才好彻底了断。”

　　任千歌思忖良久，终于难得露出了个笑：“这说辞倒是不错，明儿我便试试。”

　　苏裘拿了药箱放了起来，一时室内陷入了压抑的沉默。她便转身告辞，听见任千歌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了。”

　　这些天她们多是吵吵闹闹，倒难得听见任千歌这么客气地道谢。她身形顿了顿，半晌终是返身坐回了任千歌边上：“其实我刚说的那些是有私心的。”

　　任千歌挑挑眉看她，她便继续道：“我只是想你支开吉温……他那人做事滴水不漏，怕是不会听进去那些虚话，反而他起了疑你以后再想提这事更难了。”

　　“你能这么跟我吐露心扉倒还真是让我感动，”任千歌笑着伸出手来挑起她下颚，“这还怎么让我拒绝呢？”

　　苏裘没好气打开她手，道：“我可说的正经事，你还开什么玩笑。”

　　任千歌捂着手喊疼，目光流转间却是寥寥清冷：“他的性情我也不是全然不知，你说的那些稍稍修饰下也是有用的。不是为你支开他，你说的对，总要有个了断。”

　　苏裘出门时任千歌已经睡着，她掩上门回身就看见吉温站在身后，倒吓了她一跳。不过他只是柔着眉眼看向房里，看起来并未发现些什么。

　　他神色惆怅问她：“她身体可好些了？”

　　“好了很多，”顿了顿她小心瞅他，道，“身体上的伤好了心病却难医啊。你这么关着她也不是办法，只会越闹越僵的。”

　　吉温难得的颓唐，耷着眼角问她：“那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对她好？”

　　她浅浅笑开，明眸善睐的模样：“男欢女爱这事自古讲的情投意合，该放时放该收时收，你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能不知？也不过一时赌气罢了。”

　　吉温灼灼望着她好一会，推开门进了里屋。她回身望去，看见他坐在床边，一袭白衣清素萧索，他伸手去碰千歌的脸，小心翼翼如她是世间最珍贵的物什。

　　她觉得他此刻眼里定是写满了落寞，明明那么谨慎周密的人，偏偏一脚错踏了情之囚笼，去尝尽可望而不可得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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