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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希声
夜色渐浓,洪肆声为了让欧阳克好好休息,硬是要他睡炕,自己则随便铺了些稻草,睡在炕与桌子间狭小的空地之上。好在他身量并不很高,蜷起身子,刚好合适。欧阳克躺在上面,却久久不能入睡。赵王府,那个原本他此生再也不想踏入的地方,如今为了查明真相,只得再去一探。还有……还有郭靖不知为何来中都,他现在好么?那天分别以后,他会担心自己么?他说有好多话想对自己说,是些什么话呢?想到郭靖,欧阳克忽然想起,自己的包袱没在身边,那里面有郭靖送的匕首,还有爹爹送的扇子啊!欧阳克爬起身,见洪肆声已然打起酣,不想惊动他,便悄悄披上衣服,出了门。
白日里在马车上,欧阳克一直昏昏沉沉,以至于出城时走的哪条路,他根本没有印象。这会儿虽已是深夜,但他吃了九花玉露丸,反而比白天要清醒许多。他隐约记得,阿兴曾经说过,这几日为了给金章宗祝寿,中都城全城戒严,平民百姓只允许从城西门出入。如此,则他们必是由城西而出。如今,只要确定中都城所在的方位,再往城西郊的方向行走,应该就可以找到马车的所在。
大约走了两里路,欧阳克已有些力不从心。但觉两条腿仿佛有千金重,腰与小腿阵阵酸痛袭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他原本就受了些风寒,重伤之下抵抗力弱,加上夜寒霜冷,愈发支撑不住。约莫又走了半里,遇到一处山坡,欧阳克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幸好这坡下只长了些半人多高的野草,欧阳克并未受伤,只是手肘擦破了一点皮。“欧阳克,你还真是没用啊。”欧阳克心里想着,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起身,忽见坡上有人影晃动。凭着行走江湖的直觉,欧阳克伏下身,躲在草丛之中,意欲看个究竟。
那黑影既轻且快,内功居然颇有修为。来至适才欧阳克跌倒的缓坡之处,望见四下无人,便伸出指爪挖了起来。过不多时,黑影停止了挖土,却从坑中拖出一团物什。欧阳克看得真切,那是一铺卷着的草席,草席一端露出数缕散乱的长发。黑影扯开草席,伸出五指,往那尸体头顶抓去。
黑暗中忽然光芒一闪,紧接着,黑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两枚银针射进了他的双眼。一个声音从山坡的另一端传来;“梅超风,你的死期到了!”
“原来她是梅超风。”欧阳克在蒙古与她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在这里碰到。
“卑鄙!”梅超风怒道。
“哈哈。”月光下现出一个手握拂尘、身材瘦削的年轻道士。“贫道只是略施小计,你便相信此处埋着一具八字纯阴的尸首。是你愚蠢,怨不得旁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
“贫道全真教王真人座下,道号长春子的丘处机便是。”
“全真教一向自诩为名门正派,想不到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对付你这种邪魔歪道,根本无须江湖道义。”
“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梅超风道,向着丘处机就是一掌。
丘处机闪身躲过,与梅超风斗在一处。欧阳克看丘处机的武功,颇有几分造旨。梅超风虽然功势凌厉,几次可以要了他的性命,无奈双目已盲,最终都被丘处机一一化解了。可丘处机若要取胜,却并不容易。果然,二人缠斗了二十余个回合,丘处机仍占不到便宜,不由焦急起来。他原本是登州栖霞人氏,自幼父母双亡,遍尝人间辛苦。19岁那年,遇到了从终南山往宁海州传道的王重阳。王重阳为了考验他的意志,曾将一枚桐钱从石崖上扔进灌木丛,然后让他去寻找,不得不止。丘处机经受住了考验,找到了那枚铜钱,王重阳遂收他做了弟子。第二年,丘处机奉师命独自去昆仑山烟霞洞修行。这一修行就是7年。此后,他又往陇州龙门山潜修6年。他自知入门晚,于是愈发刻苦,希图能早一日名震江湖,有所作为。然而不免犯了急功近利、根基不劳的毛病,特别于炼性一节,因他毕竟年轻气盛,定力自然有限。他无意中探知梅超风的所在,便设了此计,想就此除掉梅超风,从此名扬天下。不想梅超风在重创之下,尚如此难敌。他内力不及梅超风,再这样下去势必落败。再看梅超风,虽然双目犹自流血不止,人却似发了疯一般,招招致命。
欧阳克虽对梅超风并无好感,却也不耻丘处机的偷袭行径,只想如何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悄悄离开。便在此时,只见丘处机把拂尘交到左手,右手却从兜囊中取出一个盒子,扣动机关,霎时间,细密的银针似满天花雨般向梅超风袭来。“小心!”欧阳克脱口而出,然而已然晚了。那银针极细极轻,几乎悉数刺入了梅超风体内。梅超风闷哼一声,仰面倒下。
丘处机一声冷笑,向欧阳克藏身之处道:“草丛里的朋友,可否现身一见?”
“道长请了。”欧阳克知已难置身事外,起身拱手道。
丘处机略一欠身,打了个稽首,这才抬眼去看欧阳克。“施主请了。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因何至此?”
“在下贱名不足挂齿。”欧阳克道。“在下只是碰巧路过。”
“哦?”丘处机显然并不相信欧阳克说的话,慢条斯理道:“施主认得此人?”说着一指梅超风。
“在下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欧阳克道。
“一面之缘……”丘处机上下打量了一番欧阳克,笑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你若与她并无交情,方才为何助她?想必你与这妖妇是一伙的。她挖尸体,你在这边放风。哦,对了,贫道想起来了。梅超风原本有个相好,后来不幸死了。莫非……是她老来寂寞,便养了你这个小白脸么?”
欧阳克原本只是觉得丘处机的行径过于卑劣,出于道义才出言提醒梅超风。今见丘处机出言不逊,不由动怒,道:“据在下所知,王真人一代宗师,受世人景仰,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一个暗箭伤人、厚颜无耻的徒弟?”
丘处机面上杀机一现,道:“梅超风是恶名昭著的黑风双煞,我除了她,来日必定名扬天下。至于你这个同伙,不管你是谁,贫道除恶务尽,今日便留你不得!”说着右手一摆拂尘,晃过欧阳克眼神,随即欺身上前,伸出左手,对着欧阳克就是一掌。欧阳克让过拂尘,伸出右手,接了丘处机一掌。丘处机只觉有一股寒气从掌心直冲向胸口,慌忙收回掌力,倒退了三步。
丘处机不知欧阳克武功深浅,适才交手只用了八成功力。见欧阳克依然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便知今日遇到了对手。但自己暗算梅超风的事已被他知道,若不灭口,传到江湖上,自己如何立足?若是被师傅知道了,也无法交代。丘处机一咬牙,领了个剑诀,使出十成功力,向欧阳克袭来。
欧阳克方才接他一掌,已是将自己残余的内力集中右手,奋力一击,原想吓退丘处机;不料丘处机不退反进,看样子攻势更加凌厉。欧阳克已无力还手,只得向后一跃,避开了这一击。落地时,脚步已有些踉跄,堪堪站稳。
丘处机见状微讶,再看欧阳克,额角已汗出如注,心下已然明了。他知欧阳克有伤在身,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凭你也配与贫道交手么?今日贫道就送你一程。”说着,一跃而起,直取欧阳克面门。
欧阳克只得出掌去迎,终是体力不支,被丘处机震得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丘处机上前一步,一脚踏住欧阳克,随即出掌,便往欧阳克头顶劈去。岂料掌刀未落,斜次里却飞出一物,击向丘处机寸关。丘处机反手一抓,接住了这宗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子。丘处机生性好洁,不由得一阵作呕,怒火中烧,喝道:“哪里来的鼠辈!”
“欺负病人算什么本事。”一个清朗的声音划破夜空,语声中透着三分戏谑。欧阳克心中一喜:洪肆声到了。“有本事来向我老人家领教领教。”洪肆声叉着手,往丘处机面前一站,侧目道。
“原来你还带了帮手。”丘处机松了欧阳克,手却伸向兜囊,欧阳克知他又要发暗器,叫了声“小心暗器”,丘处机却已将银针撒了出去。洪肆声却似早有准备,凌空跃起,与此同时,身子却如梭罗般连转了几圈。待落地时,洪肆声将自己穿的破衣烂衫迎风一甩,上面密密麻麻的,赫然便是丘处机发出的银针。不但丘处机大吃一惊,地上的欧阳克也暗中叫好。
“你是什么人,竟能破了我的梨花春雨!”丘处机道。
“连我老人家你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在江湖上混啊你!”洪肆声道。“识相的马上离开,否则可别怪我出手无情。”
丘处机虽不知洪肆声武功究竟如何,但看这接暗器的手法,已知他武功非比寻常。他平生最恃的就是这梨花春雨,今被洪肆声轻巧化解,早已无心恋战,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匆匆遁走。
“小克,怎么样,师傅我厉害吧。”洪肆声一脸得意,向欧阳克道。
“你真的……很厉害……”欧阳克见敌人远去,精神松懈了下来,头一偏,晕了过去。
头好痛,浑身上下都好痛,这是欧阳克恢复意识后第一个感觉。然后,他发现自己又躺在茅屋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做了一场梦。不对,不是梦,因为他发现,地上的洪肆声也已经不见了,因为他此刻正躺在自己的身边,不过已经睡着了。
“喂……”欧阳克想叫醒他,问问他梅超风怎么样了。可又想到洪肆声刚费了一番周折将自己救回,还是让他多休息一下吧。雨声从窗外传来,欧阳克记得,丘处机逃走时已隐约有雨滴落下。看洪肆声的样子,头发还有些湿,赤裸着上身,显然是刚淋过雨。地上有一滩水渍未干,原本洪肆声睡的稻草被踩得湿漉漉的,又粘了泥水,怪不得他只好睡到炕上。再看自己,衣服已经换过了,想必是洪肆声身无长物,把仅有的换洗衣裳给自己穿了。欧阳克看着洪肆声安静的睡脸,一种歉意涌上心头。自己不但打扰了他,还使他身陷危难。所幸有惊无险。扇子找不到了,匕首也找不到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与洪肆声萍水相逢,便能得一知己,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运了。他听着窗外的雨声,默默地想,十五年前,自己在临安,遇到郭靖时,也是个下雨天。只是那时,自己还不叫欧阳克。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紧接着便是一声惊雷,仿佛是要将混沌霹开一般,响彻云霄。洪肆声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搂住了欧阳克。“喂,喂,洪肆声,洪肆声……”欧阳克想叫醒他。“不要,不要杀我!”洪肆声惊叫道。“你醒醒、醒醒……”欧阳克使力想要挣脱洪肆声的手臂,可是洪肆声抓得好紧,整个人扒在欧阳克身上。“喂,咳咳……”欧阳克无奈,只好在洪肆声裸露的肩头咬了一口,洪肆声吃痛,鼻子一禁,终于醒了过来。
“你干嘛咬我?!”洪肆声忿忿道。
“我……”
“你半夜三更跑出去,害得我淋着雨把你拖回来!”
“你……”
“什么你你我我的?错了就是错了,你还没说干嘛咬我?”
“你的手……”
洪肆声睡得迷迷糊糊,无缘无故被弄醒,自顾自地评理,根本没注意到两人此时尴尬的情态。欧阳克一说,洪肆声才意识到,自己像只章鱼一样正趴在欧阳克身上,幸好皮肤黑,看不出脸红,忙松了手,往旁边一滚,力气用得猛了,欧阳克眼快,伸手一捉他胳膊,才免使他掉到地上去。
“呃……”洪肆声一时语塞,尴尬道:“雨有点大啊。”说着摸了摸鼻子。
“哈哈。”欧阳克见他如此,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害羞啊,”欧阳克道:“不过话说回来,好像是我比较吃亏一点。”
“谁说我害羞啊,我玉面修罗才不会害羞咧。”洪肆声嘟嘴道。“都是你不好啦,莫名其妙地跑出去,害得我弄得一屋子的水,不然,我才不要跟你睡一起。”
欧阳克发现自己跟他是说不清道理的,只得道:“是是,都是我的不是。”
洪肆声又恢复了他一惯的模样,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克,以后跟着师傅,好好学吧。”
“是是。”欧阳克忙不迭道。
洪肆声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准备翻个身接着睡。就在此时,只听“轰隆隆”又是一个惊雷,洪肆声又是一声大叫,一把抱住了欧阳克。
“喂喂,”欧阳克看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原来他怕打雷。”便将洪肆声拥得紧些。
“我其实不怕打雷啦,”一阵惊雷过后,洪肆声放开欧阳克,道:“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见欧阳克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洪肆声噘起嘴,硬气道:“不信我证明给你看!”说着便要起身。谁知老天就像在和他作对似的,又是一声惊雷,洪肆声反应奇快,一把抱住了欧阳克。欧阳克忍不住,终于笑了起来。洪肆声满脸通红,喃喃道:“那个……小克,你能不能让我多抱会儿。”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无辜得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欧阳克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盼着不再打雷才好。
一夜秋雨,万木萧瑟,院子里黄叶铺了满地。空气却因雨水变得格外清新,隐隐地还透着泥土的腥味。洪肆声打了一套拳,又折树枝练了一会剑法,见欧阳克还没起床,摇了摇头,弃了树枝,进屋去叫。“喂喂,小克,你这个懒虫,该起床啦。”待至床边,见欧阳克仍闭着眼,洪肆声决定逗逗他,便悄悄蹲下身来,捉了一绺头发,准备将他弄醒。发稍还未触及欧阳克脸颊,洪肆声忽然愣住了。从救欧阳克到现在,他这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他。他只觉得欧阳克长得很好看,但没有发觉原来竟是这么好看。要怎么形容呢?说书的讲一个人,通常要说什么面如冠玉,吹弹得破,想必就是欧阳克这个样子吧。还有,他的睫毛好长,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孩子的睫毛都要浓要黑。他的嘴唇薄薄的,有一种柔和的红色,让洪肆声联想到他百吃不厌的桃子。“奇怪啊,”洪肆声自语道:“为什么都是人生爹妈养的,我就长得这么黑呢?”想想又觉得不甘心,为什么老天生了一个疯魔万千少女的我,又生了一个这样风华绝代的小克呢?不行,一定要让他做自己的徒弟,不然亏大了。洪肆声现在没有心情逗欧阳克了,端起师长的架子,严肃道:“小克,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该起床了。”见欧阳克仍没有动静,洪肆声微诧,伸指去探他额头,一触之下,灼热如炭。一定是昨夜淋雨受了风寒。洪肆声暗自摇头,看他情形,必是从昨夜起就开始发热了,自己真是白痴,只顾及到他被臭道士打伤,为他推宫过血,怎么他受风寒,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发现?
行走江湖,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洪肆声从不放在心上。可是说穿了,是因为没人管他,只有自生自灭的份。其实,对于病痛的体会,洪肆声并不比别人少。“小克,小克……”见欧阳克睁眼,洪肆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你放心,你只是受了风寒,吃点药就没事了。”
洪肆声出门不久,弄回两大包药。就着附近的泉水,将其中一包煎汁成一碗,吹得不烫了,才喂欧阳克喝了下去。又拿出一幅汗巾,浸了冷水,敷在欧阳克额上。待汗巾的水份不多了,又浸冷水。如此这般,到了过午,欧阳克的额头已不似先前那般灼热。洪肆声又将另一包药熬了,喂欧阳克服下。傍晚时分,欧阳克出了一身汗,烧又退了不少。洪肆声不知从哪弄了些米,熬了些米粥,欧阳克吃了一碗,身子虽弱,精神却好了许多。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洪肆声摸摸欧阳克的额头,道:“烧已退了。今后你只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辛苦你了。”欧阳克由衷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啦。”洪肆声稀溜稀溜地喝完碗里的粥,拿袖子把嘴一抹,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说不定哪天我不中用了,你再照顾我嘛。”
“一定。”欧阳克爽快道:“不过你还是不要有事的好。对了,梅超风怎么样了?”
“不清楚。”洪肆声道:“我光顾着救你了,没留神。我想可能已经死了吧。”
“哦。”黑风双煞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头,但也算纵横一时的人物,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欧阳克颇为感叹。
洪肆声见他突然沉默不语,知他肯定又在胡思乱想,遂柔声道:“小克,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没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个女人难过啊?”洪肆声道:“好啦,不要这样。人在江湖上闯荡,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我吧,你看我虽然这么玉树临风,但是,也被女人甩过哦。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想点开心的事情。”
“好,洪前辈教训的是,在下一定不再胡思乱想了。”欧阳克笑道:“不过洪前辈,看不出来,你的武功很好啊。”
“是吗是吗?连你也觉得好吗?哈哈!”洪肆声笑得合不拢嘴,道:“看嘛,我说让你拜我为师,你又不肯。怎么样,你再好好想想?”
“好啊,”欧阳克笑道:“等我好了,我们比试下怎么样?你赢了我,我就拜你为师。”
“好!一言为定!”洪肆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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