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杂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本能的躲开，尽管有时候这种做法并不比什么也不做来的有效。
　　皇城内的士兵骚动纷纷，久经安稳的士气为一个劫狱者的出逃而汹涌澎湃起来。他没有去处，身负重伤，这样一个人，实在配不上如此的兴师动众，侍卫们明白，只是些微的时间问题，这场骚动一定会在一两个时辰内，以他们的胜利告终。
　　所以，楚易选择跳入了某道红墙内侧，然而私家宅府的巡逻比起街道上的追兵，只会更密集——毕竟主子出了什么事，可不比那些统管皇城的小啰啰们有上级顶罪，一旦追查下来，必会到人。
　　五脏六腑像是相互挤压一般的疼痛，让楚易也无暇顾及调集理智的问题。他比自己想像当中伤的重，为了逃跑也扔掉了武器，被发现的话，连活着压入牢房可能都撑不到，就索性放弃了压抑呼吸，大口地喘起气来，享受人生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奢侈的自由。
　　紫红的霞光已经褪去，黑暗慢慢爬上天幕，也许是因为冬季白昼短暂，楚易觉得自己抬头能看到月亮，和以前在草原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只是空气中少了草叶的气味，多了沉阴的湿气，让人昏昏欲睡。
　　他背负着义父义兄的嘱托，努力不去想象死亡，他用两肘撑在后背的墙上，阻止自己向下滑倒。深色的布衣开始透出鲜红，他赶忙错开视线向前看，视野却模糊成一片，夜天的星星在眼前隐去，看得到的只有浓厚的深色，似网一般伸展开来。

　　……

　　人生如戏。

　　不然还能如何描述现在的情况？

　　跨越大半个国家寻而不得，只有几面之缘的“亡夫”，某天突然出现在自家的后院里。
　　萧木槿站在原地。
　　不过，这个举动引起了她自己的困惑。
　　于国，她现在应当打开大门呼唤卫兵，缉拿朝廷重犯；如果为家着想，她至少要呼唤家丁，将父王的手下败将这样的威胁人物驱逐出府；若是为让楚易活下来……则应当赶紧搀扶他到一个不被人发现的位置休息，不至于如此引人耳目。
　　但是她一时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去做。
　　她一向在乎角国，不然不会同意牺牲自己而去和亲，在乎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人，也在乎道德，否则不会为操心这个人的生死而寝食难安。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萧木槿从没见过如此虚弱的活人，她走近，默默地看着楚易在混沌的脑子里意识到自己的出现，然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惊讶，喜悦，之后是占据一切的疑惑和不解。
　　想要他活下来，就必须赶快帮他，萧木槿明白，但没有楚易自己的配合，她根本不能一人抬动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而不被发现。
　　此外，她也有想要确认的事，只能在此刻确认的事。

　　然而，先开口的是对方。

　　“……为什么在这？”
　　她突然记起，自己出门前好像喝了一点酒。
　　也许不止一点……？
　　“这是我家啊……”
　　萧木槿笑了。
　　“我是说……为什么、我们，两个……”
　　“我不知道。”
　　时间仿佛暂停了，她竭尽脑汁唤醒所有的理性，然而没有一条线索能够解释，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对话。
　　直到萧木槿错开视线，看到楚易那边空荡的耳垂。
　　“这个耳饰，在我房间的桌子上。”
　　她指着那里，莫名其妙地说。
　　“所以，归我？”
　　随后对着眼前的白衣女子，楚易钝钝地笑了。
　　不太对吧……
　　不过算了，反正哪里似乎都不对。

　　身份，地位，时机，信仰，甚至身体状况，但是巡兵嘈杂的王爷府围墙之内，原敌对国首领充满血腥味的身躯略微下弯，轻轻地，慢得几乎是没有意识地，靠在了身前的女子肩上，鼻尖轻轻点了点她白皙的脸庞，似是马匹与饲主的亲昵一般。那人也反手稍稍拍抚他的后背，温馨地叫他陷入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眩晕，让他摒弃心中的不安，随之沉坠。
　　梦境一般，眼前是一片祥和的白，和着一丝从来没有嗅过的香气，身体很沉，感官逐渐钝化，与现实脱节似的，但却并没有让他联想到死亡。
　　反倒这一切，才像一场噩梦，明日醒来，所有事情都会安定下来。

　　看着楚易服过药后平稳的睡下，萧木槿站在一旁，静静沉思。
　　为什么呢……
　　她想着，答案似乎在刚才后院里曾经浮现，却又稍纵即逝。
　　责任？自己的仁慈之心到达了普度众生的地步，对一个仅算认识的人担心至此？
　　感情？她扪心自问，没有任何一个青年男子比得上李流觞在她心中的地位，与他相处也是自己最愉悦的时光之一。
　　流觞从不叫她担心，反倒是自己受尽了他的照顾，她想要接触什么的时候，流觞也总会帮助她，鼓励她去实现这些事情，和他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而这个人……

　　希望他活着，担心他，想要了解他……

　　不和他在一起，会难过……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

　　在这个混混沌沌的草原少年骑马奔驰着，回头望向自己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生出了希望把他留在身边的念想。
　　她自己想要的，纯粹是出于自身愿望的感情。

　　这一刻，那些故事戏曲里的缠绵悱恻、肝肠寸断才对她有意义起来。萧木槿开始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改头换面，抛弃所有，这是一种强烈的感觉，绵长而沉重，却泛着难以割舍的甜味，似乎直接融入人格，叫人再也记不起之前没有它的时候，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

　　然后她想起来，自己出门前其实放下了举起的酒杯。

　　屋内是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另一个人未有自觉的屏气。
　　她开始以从未有过的专注，在脑中慢慢咀嚼起这个名字，又不禁让温润纯净的嗓音泄露了心中所想。

　　……楚易

　　…………楚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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