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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下
自昨夜起,他便详尽打算今日,绝命之日,还得走得体面自重为局。
他清楚自己近日来的堕落丶颓废,一夜自省後,清晨便到老农家借来剃刀,刮净胡子。
他本来还有些打算,例如打下田间的白鹭。便是心事重重,漠漠水田飞白鹭的乡野闲情他仍留意过。顾长风打算打下两只白鹭,一只给老农,报偿有借无还的衣物鞋袜,一只给他和东方不败,做为他们共进的最後一餐。
而後他必须在蛊发前送走东方不败,独自找个人迹不至之所默默等死。地方官吏再怎麽松散,一具死尸仍属命案,牵累无辜非他所望。
可这会睡去了一下午,这场暴雨更使他不可能带东方不败出门。看来要自己窘迫的死去是天意,或说天遣?
忽然又是一阵狂风大作,覆盖在屋外的树枝抽在墙壁和屋顶上,造成令人惶惶不安的巨响。
这回不等东方不败偎向他,他主动拥起那害怕的小玩意,呢喃安慰。
「别怕别怕.......。」说着望向窗户,但见乱钉一气的补材,入侵的纠结枝桠,和一片胡乱堵上的门帘。若是晴天,或能看到隔叶月影。顾长风无数次想像过自己万般不甘地盯着月亮没下,而後蛊发。谁又能意料,十五无月,唯见烂牖破窗?
这场雨除了倍增不堪潦倒外,还令他无从得知时辰。此地无更夫,得看月亮方位得知时辰。他推想是子时蛊发,得在此之前送走东方不败,而後离去,现在此法已不可行。
现在便冒雨将东方不败送到老农家最稳妥,可他当然舍不得。
又一阵狂风呼啸,枝桠便像捣米般地敲打屋子,卧室内的树干亦在摇晃,上头叮叮当当的玩意摇晃着,风雨声丶碰撞声丶和挂在树上的风铃,比拼着谁的声音大些,接着狗也跟着吠叫。
他没制止狗,反站起身望向屋顶,凭树洞中一支蜡烛,仅见横梁後一片漆黑,黑暗中传来的敲打声越发猛烈。
一声细微的呜咽钻入他耳中,无论风雷电雨如何喧腾,都无法使她忽略东方不败的声音。
他回过头,害怕的小玩意想钻入他怀中,顾长风按住他的肩给予安慰,同时将拉薄被拉过,披在他身上。
方才他扔在薄被上的事物因此落下,其中一件竟滚向树洞。顾长风正担心它撞倒烛火,便要伸手去拦时,那事物令他愣住了。
没人拦它,它便径,自滚到蜡烛旁,火光照得清明,那是个包袱,白色菱纹整齐阵列包巾的红底上。
顾长风僵立当下,定在不自然地躬身中动弹不得,任豆大汗滴流过几却眦裂的眼眶旁。
「顾长风,这是你全数的所得与所失。」上个月圆的梦境竟还如此清晰,清晰到得见到那条红色彗星尾巴。
是那红底白菱纹的包袱,内有他全数所得与所失。
他不知自己僵了多久,数次感到来自东方不败的轻推,却无从回应。
『或许只是那条包巾不知为何还留着罢了,里头根本没有......。』忘机散的解药。他几乎不敢想那玩意,但饰以精工掐丝八角形银瓶,及内中之物的气味却硬闯入他脑海。
解药丢了,所以他放纵自己妒恨,放纵自己恋恋不舍於东方不败,甚至放纵自己想像他服下解药,舍令狐冲而容自己在侧。
它不能在此时又出现!在他已无法信任自己时候。
东方不败随他痴望的目光看去,伸手去拿包袱。火光下修长指尖有着发亮的指甲,徐徐移动,像只小心的大蟢子。
这东西何以在此?何以在此?它该早丢了!被秃鹰般贼人盗尽。他们连臭脚上的破靴都不放过!
急促的呼吸中,活玉雕般的指爪溜进视野中时,顾长风一骇,急急要将包袱取走。
可混乱的思绪令他慢了一步,东方不败已捉住包袱的一角,顾长风则捉住另一角,两人各自施力,裂帛之声随之响起,包中事物飞溅而出。
顾长风一边不知所措的看着掉在床上的诸多事物,一边告诫自己,若仍初衷未改,不给解药,那根本看都不必看一眼,因为无论头有什麽,他都用不上。
他僵着,东方不败却没闲着,开始捡拾散落床上的事物,拿在手中把玩。几个精工银瓶散落在上,还有一些原不在包袱中的事物,例如那只铃当镯子,其馀如在市街中乱买的便宜首饰;也有原该在的东西不知去向,例如安放药和胭脂的银盒,放置毒针的锦囊,小银瓶似乎也少了几只。
东方不败去拾粉盒时打翻了它,内中富含花香的脂粉立即随风飞扬,带起道白雾。
呈八角形的精工小银瓶落在烛火旁,顾长风希望自己别看它,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当好奇的手指终要碰触它时,顾长风先一步将之取走。
或许那瓶子仍在,但里头是空的。顾长风想着,却迟迟不去确认。
自然,他怕头不是空的。又为何会是空的呢?便为令他顾长风别无选择?
「长存抱柱信,不尝摧心肝。」是东方不败的声音,那日他头一次蛊发,头一次感受到那身躯的柔软。当他狂的笑停歇後,东方不败沉吟着这句话。
现在听来预示着他的命运。
只为多看东方不败几眼,这些日子他日日啜饮妒恨,在苦涩中肆无忌惮地发梦,梦中东方不败悠悠转醒,指责令狐冲只享受着和他一起做梦。
而後他和自己走。
唯有荒唐幼稚的白日梦能调和苦与怨。唯有别无选择的等死,能令他放胆发梦。
「你到底怎麽想?顾长风。」东方不败在问他,这回一字字他都听得清明。
顾长风抬头一望那小玩意,这一望又使之一蜷身,为射向他的狰狞目光。
「给便给,不给便不给,拖拖拉拉,所为何来?」
『有心便有心,无心便无心,你又为何答一句语焉不详的有穷能射月?』
他竟和莫名的声音抬摃了。那"东方不败"没有回答,在妄想中哑口无言了一回。
全数的所得与所失。
他的视线全集中在八角形的银瓶上,入魔般的注视下,精致的瓶盖彷佛瓜般大,顾长风耳畔再次出现人声,不属於某个人,而似千万人齐声丶必需尊敬效忠的人丶钦佩仰望的人丶当抚养的人丶当护持的人。有活人也有死人,有他听过的声音,也有他幻想过的声音,有他在心中默念文章时的声音,有他愧赧时痛骂自己的声音,众口一词,道:「丢掉它,把药倒入雨水里。」
它们是对的,顾长风想照做,小银瓶却黏在他掌心。似有妖魔栖身其中,令人不能自主,诱人取下镇住它的瓶盖。
想不想再见东方不败?想不想再听他的声音?想不想要他来吻你?魔性之声挑逗地问。
他想,可他不能睹。
东方不败是为了治病才服忘机散的,他宣称一旦癫症尽去,顾长风将见识曾为护其三分薄面,甘心拼命的传奇。意即再不陷於癫狂丶再无弱点丶而手拥非人之力,又视人命如草芥的东方不败。
血海上的残肢为鱼虾所食,血色波澜昭告东方不败的武功天下无敌,永远不败。
没人能够制止他。
那句有穷能射月究竟所指为何,有心天下?无意河山?他不能赌。
自己岂能拿万千无辜性命的安危下注?
岂能......?
不能吗?
你後悔带他出黑木崖,还是後悔把他变成这玩偶?
能挽回一项,你选那项?
管那句话指什麽?反正东方不败不守信用。
你想要的清醒的东方不败!给解药,就有机会得到。
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心跳。胸膛中彷佛多了个鼓锤敲撃他心脏,莫名的紧张感随狂暴的节拍升起,血液也逐渐加温。
顾长风已能感到脸上有把火在烧。他希望能说服自己,是羞愧起了这念头才面红耳赤,可他情知不是。
那是作恶前的兴奋。
他曾感受过这种兴奋,哄骗田啓云的部属高呼他东方不败,叩他拜他丶同他出海时,他血液沸腾,一如现下。
一如在盛放的昙花丛下,手握利刃,入魔似地想狂想,既要杀东方不败,也要狎翫於他时。
掌中的银瓶开始颤动,重重出气的喘息,几乎盖过风雨声。他的心搏敲打着耳膜,声声如雷。
傻了的东方不败在床上瑟缩着,顾长风的视线自瓶盖往後移,落在他身上。
那无助的模样总能唤起顾长风的怜爱,此时亦然。
一丝发自内心的温柔解救了他,令他极端矛盾的思绪稍事缓和。
一声长叹掩在呼啸的风中,他的手指挑开精巧的瓶盖,刹时浓烈的薄荷味扑鼻而来。他仍不敢尽信,眯起眼往瓶中探去,确定他究竟有无必要苦恼,或说有无本钱期待。
光缐极其昏暗,但仍能确定瓶中有物,粉状事物约莫齐平银瓶腰腹,难辨色泽,却可见晃动瓶身时向一侧倾斜,略带微光。
平凡无奇的沙尘滚动之状,此时看来却如活物之态,似难以名状的妖邪,在那滚动着丶蛰伏着丶嘲笑着。
暴雨中,残破的遮蔽岌岌可危。一双严酷的眼睛逼视银瓶,墨色瞳仁反映风中火苗,眼窝下的肌肉同烛火跳动。
东方不败害怕地抱膝蜷身。每每雷声响起,他便更紧握被褥。偶尔,他会求助地望向顾长风,却又惊骇於在予盾中扭曲的神情,蒙头瑟缩。不知如此重覆多少回,顾长风对他说:「不要怕。」没有小心翼翼的温柔,却也不冷酷或随意。话中多了份冷静,以及深沉。
他坐到东方不败身旁,安抚宽慰着。解药气味浓烈呛鼻,乘着缝隙间钻进的风贯满陋室。
再否认连自己都骗不了,他想给东方不败解药。只为一个满足渴望的机会。
不能给的理由是东方不败太危险,无论他是否真能摆脱癫症,都一样危险。带他出黑木崖时,自己不切实际丶妄想一个承诺能使东方不败无害。
那许他顾长风的承诺,扔下一句:你是什麽人?後烟消云散。
若第一回引他出黑木崖是无知,如今欲将他自无涯梦境中唤起,便是无耻了。
揭示自己不引带他出黑木崖带来的伤害为耻,更不以一错再错为耻。这大害好不容易成眠,竟唤醒他再次兴风作浪,威胁千万人安危?
而且这祸害无人能治。
在亲眼见证东方不败的残暴,亲身经历葵花宝典万夫莫敌的威力後。莫说顾家洪武以来世袭军职,代蒙豢养。便是一介平民,全不顾他人生死丶社稷安危,为一己之私硬要唤起东方不败,又是何其可恶?
无耻丶残忍丶冷血。
他无声痛骂,羞耻感是堵墙,堵死那份痴妄,排遣他的不安。
不能丶不能。
然若能卸下东方不败为虐的利爪......。
顾长风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那小玩意感受到了,自他身侧逃开,缩在床角,又摀起被子。
自己的脸色必然十分狰狞。顾长风心想。
他忽然有所领悟。
令狐冲出现後,自己总摆一幅臭脸,才使这小玩意避之唯恐不及。
在他眼中,自己已成什麽样的人?暴虐易怒,粗鲁冷酷?
定还有喜怒无常,阴睛不定。昏暗烛光中,白晰脸蛋自摀着的被子中探出,疑虑地偷眼看他。
『他是在看我发完疯没有。』
频频发怒,又履履後悔莫及的哄着他丶抱着他。何其可笑丶何其不堪.......。
若东方不败还能说话,定会道:不知所谓。
一个古怪的笑容浮现在顾长风脸上,因太多情绪交织,织就它的诡异。
东方不败站起身,顾长风看出他怕得想逃离,一把扣住他脉门,不让他离去。
在那小玩意轻手轻脚的挣扎中,顾长风抬起白净的手腕,凑近眼前细细端详。
挑了筋脉,废了武功,卸下为虐的利爪,纵然再凶狠残暴,也无力伤人。
东方不败很害怕,好个听明的痴人,或许比清醒时还聪明,能察自己的歹念。若当初也有这份能耐,便不会服下忘机散了。
花觞邀月的纤细手腕,竟有倾覆山河之力。
「为什麽你认为我不会断你筯脉,废你武功?」青蓝血脉在净白皮肤下流动,他看着,喃喃道。
究竟为什麽?为什麽视自己为大人君子?若他服下解药,便有机会问,若他断了筯脉,便不必担心葵花宝典的强横。
东方不败倒也没全然看错当时的自己,他不是大人君子,但也没阴毒如斯。至少当时,他绝计不会去思量令东方不败成为一个废人,生不如死。
可是他变了。东方不败始料未及,顾长风却在立誓自裁之夜便早已预知,再不逃离,他将不再是原先的顾长风。
或该庆幸,还没有匍匐爬向东方不败。
几刀下去,会招来他一世憎恨,但他们都会活下去,一起活下去。他会尽全力给他锦衣玉食,左右簇拥,使之便是身有残疾也几无不便!为此,他需要钱,原有的田产不足以供应这样的生活,但就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也在所不惜!
只剩半截的匕首置於怀袖间,散发的寒气穿透衣裳。顾长风深深吸气,不懂武般吸到腹肌跳动。
东方不败亦颤着,却没有哭。顾长风转过他脸庞,使不安惊恐的眼睛正对自己。似动物般,这小玩意感知恶意十分敏锐。若何堪怜,此时的他一如刁在虎口中的兔子。
若尖牙真刺进他的皮肤.......。
「你知道吗?我是个不求进取之人。」他说将无力的手掌放在自己心口,五指在细滑手背上轻轻按压。「将士沙场死,我一直觉得那便是我的下场,也甘於如此。
我从不思建功立业,加官晋爵,因为我厌烦。西班牙人想杀我,可我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多过和上官同僚相对。我父自幼教诲,谓我世袭军职,生来便为保家卫国。於是我想我安安份份当我的千户,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也便不负国恩了吧?」
感受到他转趋温和的语调,小玩意抬眼瞅着他。那双眼睛唤起悲伤,也唤起欲念。「可遇上你,我不安份了。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是什麽人?这是我苗人的事,与朝廷走狗无关!
「进退失据,便是如此。我不甘於过往的日子,我想更亲近你。在你身侧,我感到抛却一切的快意。你不知道,遇上那群苗人之前,我真的很快乐。可却只是场美梦,你挖着人心打醒我。你问我是什麽人,我才想起自己的身分。」
与生俱来的身份,父亲大人自幼耳提面命的职责,当时忘得如此轻易。
「那些苗人把你当神拜,其实我也是。你给了莫名的希望,不曾感受过的希望,尝了一口,便懂了贪婪。
贪图关於你的一切 ,什麽鄙卑心思都有了。或着说,压不住了。」
贪得无厌啊。
他轻轻放下东方不败的手,站起身,停在卧室门前。
那是风口,劲风拉扯他的衣物,挟着雨与砂,抽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回头看着疑惑不安的东方不败,他今生最大的痴妄,最後的安慰。
痴迷此人带来的总是痛苦,但为此生此身不由己。
趁最後一丝良知未被贪婪呑没前,他斜倾银瓶,将药倒入风中。
「顾长风,我不愿痴傻终身。」
『对不起,不能给你。』
皆尽随风而逝吧,令狐冲将保他衣食无虞。
如墨滴入河中漩涡,瞬间一阵银辉如展开的薄纱在风拓散,在屋中一绕,没入黑暗。
我把命赔给你,若有泉下重逢,可以不恨我吗?
看着那双不知所措的纯净眼眸,他想着东方不败无奈而冷漠的注视。
若他没有因此蛊发,他会带着他去老农家,无论再爱再不舍。
他在东方不败渐渐流露出悲伤的眼神中到来,坐在他身旁。据经验,背信後要小片刻才会蛊发。
若蛊发,他.......。
唉,他看到手背上浮起靑筋,心中一声叹息。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他欠的还清了。
『容我再自私一回,东方不败。』那双睁大的透亮明眸瞅着自己,蛊发的模样必会吓坏他。
若为这小玩意着想,自己应当跑到外面去死。
可他放了自己一马,便当最後一刻未屈服於诱惑的奖励。
他要死在东方不败身边。
这便是他的一生,未必鞠躬尽瘁,但总归死而後矣。现在该偿的偿了。
这小片刻,顾长风只是顾长风,仅剩这小片刻,但至少有那麽刹那,他终於一尝全无负疚,放胆去喜欢丶心安理得地去喜爱东方不败的滋味。
紧拥那身躯成了迫切的需求,可是疼痛已至。
那样可憎的痛一开始,人的脑子会变得简单,动作会开始僵硬。如此一来,在抱他和熄灭烛火间,面上浮着青筋的顾长风只能选一样。
他倒向床头,一手打熄了蜡烛,黑暗会隐藏他死前可怕的情状,然後只要尽量不嚎叫......或许难免吓着他,但比一切暴露在烛光下好些。
对不起,吓你无数次。他心想,一手死命握着嘴,一手用力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
那是种令人失去理智,产生错觉,想抛却痛楚的部位止痛的痛,令人幻想并相信那麽做便能不痛的痛。
当初他是怎麽在这剧痛下画人的?
哦,对了,自己变了,当初他是好上几分的人,身心皆然。
他痛得头脑空白,耳中嗡嗡作响。忽然一样柔软的事物包覆他,带来丝丝暖意。
那小玩意怕黑的。
顾长风想抱住他,可他已无能控制自己的肢体。
「值得吗?」声过缝隙的风听来像东方不败。
『值得。』他在心中答。
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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