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情痴

　　她没有多加思考，便移动身子慢慢向光亮处而去。她赤裸的脚踩在地面，感受着地上细碎的石块和粗糙的草根，竟像是多年前，她曾生活过的地方。她暗暗叹气，虽然手脚还是有些软麻，但她还是摸索出了些技巧，走起来速度快了些。赤脚踏在地面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她听到那声颓丧的咆哮的时候，她几乎已走到了小屋的门口。
　　“够了，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那熟悉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疼痛和沮丧，似乎说话人被无限的歉疚和痛苦折磨。
　　那声音，竟好像是，玉若风！他在与人争执着什么？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怪异的不祥预感，说不出哪里不对，她单纯觉得，现在并不是出现的合适时机。她收回欲敲门的手，小心地移动身子，贴上一旁的墙壁，侧耳倾听门里的动静。
　　“不管怎样，大哥总是把师妹带回到这里了，按照师傅的遗命，本门应由大哥继承。”有把娇嫩的女声从屋里悠悠传出，亮丽的嗓音也莫名的让她心生熟悉之感，难道是……玉若尘？可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心头隐隐有着不安躁动……她话语中指的师妹，师傅……究竟是谁？
　　“呵……若尘师妹，你别忘记了，师傅的遗命除了要让小师妹回来，可还要带回来栖月刀才算完整。”放荡不羁又熟悉的男声，只能与她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叠起来。她倒抽一口凉气，是风雷堂的雷震！他怎么会和玉若风玉若尘兄妹同在一处？彼此之间还是师兄妹？！
　　可知道他三人原是师兄妹的关系的震惊，远比不上听到他们话语中提到的东西来得让她震惊。栖月刀！那是她爹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啊！怎么会……
　　她的头脑开始昏眩，不，不可能，一定是她听错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到她刻进骨血，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男人，“雷震，够了，不要再说了……这整件事，我们都错了！我们根本就不该这样骗素水……”他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疲惫，却让她的心，仿佛掉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里……
　　“怎么，玉若风，玉师兄，事到如今，你倒后悔了？可不用我提醒你吧，这通盘计划本就是出自你的主意。是你把小师妹绑在身边，也是亏的你才能把小师妹带回到这里，师傅地下有知，也只会感激你吧。”调侃轻笑的语气，她几乎可以想象屋里那个清俊的男子唇边挂着的玩世不恭笑容。
　　可她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迷蒙，她的心，沉入了地底深处，受着水火煎熬，那种痛彻心肺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望出去的景象几乎血红一片……
　　他骗了她，他一直在骗她，他竟是爹的徒弟，他没有爱上她，没有牵挂她，他的关心他的温柔他的微笑他的一切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目的接近她……
　　薄薄的墙壁无法顾及她的心痛，也阻挡不了话语声一丝丝地漏出，声音无视她的逃避，一点点清晰泻入她耳中，轻轻慢慢地，一刀又一刀凌迟着她的心。
　　“不管你怎么说，雷师兄，你和我们的赌注，都是你输了。”明朗的声音，带着玉若尘独有的笑意，一丝丝侵入她的灵魂，让她几乎失去全身的力气。
　　这一切，原来只是他们之间的赌注，不管赌得是什么，她都已经输得彻底，她输了心，也就输了全部。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风雷堂，我还不会在乎。”漫不经心的话语，“再说，风雷堂本来就是玉若风师兄的，风潜阳这个身份，他随时都可以做回。”
　　头脑里充斥着血液奔腾的声音，嗡嗡地震响，她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演戏，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从一开始，玉若风被追杀，坠崖，就是他们联手演出的一场闹剧，只有她傻傻地坠入他们的陷阱，为他担心，为他心疼，为他心碎，为他流泪，他是不是一直在冷眼旁观，笑她的呆傻，这样轻易就交付了真心……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经过这许多事情以后，还要她面对这些残酷？她再也支持不住，腿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脚踝处传来隐隐的疼痛，却怎样也比不上心碎成一片片，再难拼回的那种疼痛，那撕扯着她残存的意识，心神被折磨到开始涣散的疼痛。
　　为什么不让她死去呢？为什么不让她怀抱着那些美好就那么离开，那她的心，是否就不会这样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无法思考，痛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不知道该怎么样，再活下去……
　　“别再说了，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的声音好遥远，他的心也离她好远好远，她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般，看清这一点，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不是啊……
　　唇边竟然弯起一道绝望的笑弧，凄凉的苦涩微笑，是她一直，太傻太天真……
　　眼前冰冷的墙，细碎的石砾路开始模糊，她无声地哭泣，泪水疯狂蔓出眼眶，无边无际地在她脸庞漫延扩散。泪眼朦胧中，她挣扎着踉跄往前走去，脚步杂乱无章，路，她已看不清，看清又如何，通往哪里，对她还有什么不同？有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赤裸的足心，她恍若不觉，只是挣扎着，慢慢远离那间小小的屋子，远离那点光明，远离那片心碎……赤红色的血从她足心涌出，染红了地上枯草和石子，在粗糙地面上蜿蜒成一条斑驳的血痕。
　　她捂紧唇，不让自己的呜咽逸出咽喉，痛，真的好痛，痛彻心肺的痛啊……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面对，已经不想要再挣扎，就让她安静地觅一个地方，安静地离开，远离这一切阴谋，远离这一切心碎，给她支离破碎的心，寻一个喘息的空间。
　　如果那一刹那，那一抹光明没有在她背后盛放，她大概就不用，再一次面对……
　　“素水！”那么惊惶的声音，仿佛天地瞬间崩裂般的慌乱。
　　她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仍是克制不住牵挂啊，是她太傻，一旦放在心上，便无法轻易抹消……
　　玉若风惶急地想要举步上前，“素水，你要去哪里？”墨瞳锁着她惨无血色的脸庞，和溢满脸庞的泪水，心剧烈的抽搐起来，头脑一阵晕眩，难道，她听到了什么……
　　“不要过来！”她终于抑制不住，哭喊起来，“不要靠近我！”见他向前，她慌乱地直往后退，脚上的伤口在沙砾中摩擦，渗出止不住的血痕。她几乎是狂乱的摇着头，凌乱的长发披散在她肩头，被泪水打湿，“离我远一点，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他不敢靠近，只好远远停住脚步，心却抑制不住地往下沉，她的反应……“素水，你身子还没有好，不要这样……”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看着她抬起了头，可那澄澈的眼眸里，竟是绝望的光芒……
　　“我死了又怎么样？留着我的命还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把我带到这里了么？我爹的遗愿不是完成了？你的赌注不是赢了？你还想要什么？”她直勾勾地瞪视着他，不再流泪，反而勾起唇，笑容无限凄凉，“还不够么？栖月刀我也已经给了你，你还要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为什么你还是不放我走？”他看着她第一次流露出那么绝望的眼神，那种沉入深渊般的眼神，不是怨毒，不是恨，而是深深的绝望，被疼痛镂空的心。她张大空茫的眼，几乎失去了焦距，只是轻轻喃喃，“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你说啊……玉若风，还是应当唤你，风潜阳呢？”
　　那一瞬间，他的心，在绝望中没顶。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她全都听到了，一切……
　　“素水，求你，听我解释……”他眼前发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他还能说什么，她的眼神，那深深受到伤害的眼神，他还有什么能力去弥补，还有什么能力让她相信……
　　“解释，你不需要解释……”她看着他，苦涩的笑出声来，“还用解释什么呢？是我自己太傻，是我选择相信你，是我的错，选择了你……”断续的呜咽抑制不住地逸出喉咙，透明的眼泪又一次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可是你为什么要我爱上你，为什么你要让我以为你爱我，为什么你要骗我这么久，为什么你要给我这么多，然后在一瞬间推翻一切……为什么……”
　　“素水，求你相信我，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他痛苦的唤，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神迷乱，他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地方已经开始破碎，已然失去，不管他再怎么粘补，也换不回了……
　　“不要再骗我了……”她突然平静下来，用一种让人疯狂的冷静声调，淡淡的诉说，“玉若风，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是我错了，是我傻，我以为你真的爱我，真的关心我，真的牵挂我……于是我也爱上你，用我全部的心力……你看，这就是我得到的结果……我爹的徒弟，赌局，遗命……”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到最后却笑出了无尽的眼泪，泪水崩溃地在她脸上奔流。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玉若风喃喃，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深眸里写满伤痛和心疼，他脸色惨白如纸，再以难以掩饰他的疲惫和悲伤。
　　“素水，我爱你，这一点，我从未骗过你……”呼啸的寒风卷走了他未出口的话语，这一刻，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伤害了她的事实并不会因此而消减一分一毫啊……
　　“你说不是这样，那事实又是什么样呢？”她绝望的看着他，看着他哑口无言，无法辩驳的脸庞，无声的承认了一切，心痛的无以复加，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只要他摇摇头，她的心就能从苦难里解脱……“玉若风，我恨你，我恨你骗我这么多，我恨你是我爹的徒弟，我恨你是风雷堂的堂主，我恨你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我恨你啊……”
　　她泣血般的声音凝结着深深的怨恨和疼痛，一字一字，掷到他脸上，像是刀子般凌厉，她的恨，将他的心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胸口猝然扩散开撕扯般的疼痛，他看着她泪流满面，伸出的手颤抖着却再也无法擦去她脸庞上的泪水。即使此刻他找回一切，记忆，武功，过往，却失去了守护她的资格。
　　丹田里有汹涌的气流翻滚，并不陌生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他勉强的控制住自己的行动，声音却仍是因为疼痛而虚弱起来，“素水，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但你的身子还需要调养，快些回去，若是受了风寒……”
　　凌素水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又一次流露出心痛的温柔眼神，心乱如麻，针刺般的疼痛渗入心房，“死，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呢……”泪水滚落脸庞，“玉若风，我恨你……”她轻轻呢喃，下一刻，她转身疯狂的奔跑，零乱的发丝在寒风中扬起坠落的弧度。
　　“素水！”撕心裂肺的呼唤，毒性发作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惊惶地看着她逃走，逃走，逃离他的视线，无论再怎么呼喊也换不来她一个回眸。再也抑制不住丹田之中的热潮，喉头一阵腥甜，满口鲜血狂涌喷出。
　　“大哥！”在不远处守着的玉若尘惊慌地扑上前来，想用巾帕帮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你没事吧？这血……”
　　他勉强撑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伸指点了膻中周围的几个大穴，血流却还是无法止住，终于玄冰散也压不下了罢，他惨淡的笑，狠狠咬牙，“若尘，快去把我房中的铜盆拿来，快！”
　　雷震也难得的流露出惊慌之色，“玉师兄！你……”
　　他勉强转头，抓住最后一丝神志，“雷师弟，快跟上素水，她身上的毒还没有完全解掉，以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走远，不能让她遇到危险，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雷震点点头，飞身而去，玉若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胸口的烦恶感一阵阵涌上，全身散布着撕扯般的疼痛，他渐渐失去力气，无以为继，只能不支倒地。在他唇边，赤红的血泉依旧不断涌出，又一次染红了那莽莽的沙砾和离离的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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