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顾春窗

　　魏征杭这几日觉得伤好了大半，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胸口的钝痛消失殆尽，甚至连伤口也迅速愈合。
　　他看着小小的瓷瓶想，苏顾一定是给了他什么灵丹妙药。
　　中秋临近，月桂飘香。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魏大人站在树下用衣服兜着，阿月则趴在树上左摇右晃，一树金灿灿的细碎桂花落了满怀。
　　梁师爷远远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觉得魏征杭自从伤了胸口，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师爷，咱们老家的桂花酒的房子你还记得吗？”魏征杭将一小兜桂花理了理，“我想给苏顾酿酒喝。”
　　梁师爷把肉球一样的阿月从树上抱下来，苦着脸道：“大人，自打认识了苏老板，你可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是吗？”魏征杭没听出话里的讽刺之意，嘿嘿一笑，“但愿苏顾喜欢喝。”
　　梁师爷摇了摇头，衙门的大夫慌慌张张跑来，大喊：“大人，不好了，一群牛鼻子道士在西街闹事，苏老板的铺子被围住了。”
　　“什么？”魏征杭立刻往外面走。
　　“今日去给苏老板换药，谁知道一群道士突然出现，说西街有不祥之气，跟几个铺子的伙计打了起来，苏老板出手制止，被那群道士围攻了。”
　　大夫喘了口气：“苏老板他……好像受伤了。”
　　魏征杭猛得站住，回头喊道：“叫赵六带着差役弟兄，全都跟我去西街！”
　　魏征杭赶到西街的时候，西街商铺的老板伙计们骂得正凶，几个小伙计鼻青脸肿，想来刚打过一架。
　　白日里没什么生意的西街这会儿热闹起来，所有商铺都骂骂咧咧，围着一群青灰色道袍的道士。
　　魏征杭见那衣服先是一愣，恍然想起山中幻境里的那尊山神，穿的似乎也是一样的道袍。
　　道士共有八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弟子，个个玉面青冠。两个中年模样的道长，一个瘦高颀长，像根竹竿，一个矮胖浑圆，像个冬瓜。
　　此时那竹竿正和肉铺的朱老板理论什么，朱老板一言不合，手持两把菜刀直接劈了过去。
　　那道士看起来风一吹都会倒，竟然灵巧地避开菜刀，反手一握，那鸡爪子一样的手直接掐住了朱老板的脖子。
　　朱老板挣扎几下，赵六忙过去救人。道士见官府的人来了，将朱老板扔在了地上。魏征杭将他扶起来，见他双目赤红，露出獠牙，气息不似常人。
　　“你也……”魏征杭一愣，想起他刚来绛州城，断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苏顾和朱老板的纠纷。
　　再看这西街，店铺白日无人，老板伙计个个目露精光，魏征杭叹了口气，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西街都觉得不对劲儿。
　　这帮分明就不是人！
　　朱老板见扶他的人是魏征杭，这才慢慢恢复理智，喘了口气道：“苏老板在里面。”
　　苏顾点点头，将他交给差役。
　　竹竿道士看着他笑道：“这位就是绛州城的魏青天？”
　　“不敢不敢。”魏征杭拱了拱手，抬头找苏顾，看了一圈却没找到。
　　“魏大人，你也瞧见了，这里恐怕不归你管。”竹竿指着周围，“这街市妖气丛生，大人放心，我等不周山道众定会为绛州城铲除妖孽。”
　　竹竿此话一出，西街又是一顿吵吵嚷嚷：“放你娘的狗屁！”
　　“老子开门做生意碍着你的道儿了？”
　　魏征杭满头冷汗，客客气气道：“大家别慌，有话好好说。”
　　众人哪听得到他说话，又要开始动起手来。那冬瓜道士从后面走开，浮尘一扫，直接掀飞了挡在前面的几个猴精伙计。
　　猴子们空中乱飞，眼看要砸中魏征杭，一个白色的影子轻轻一带，将魏征杭带到了身边。
　　“苏顾！”魏征杭惊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苏顾脸色白得不正常，手捂着胸口，勉强冲他笑了笑：“我没事。”
　　“你来做什么，这群道士缠牙得很，你先回衙门。”
　　魏征杭想说什么，被周围吵得头疼，大吼了一声：“都别吵了！”
　　众人第一次见这文弱和气的魏青天发脾气，被他一吼，都安静下来。
　　魏大人在众目睽睽下清了清嗓子，先对着苏顾柔声道：“我把大夫带来了，先给你瞧瞧，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众人：“……”
　　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苏老板用得着寻常大夫吗？
　　“大人你来做什么的？你还管不管了？”朱老板哀嚎道。
　　“哼！”竹竿道士冷笑一声，“大人莫要被这群妖孽骗了，你身边那是个什么，你可清楚？”
　　“比你清楚。”魏征杭道，“诸位道长远道而来，本应以客待之，但诸位一来就在西街闹事，这是什么说法？”
　　“在下一行来自不周山，皆是修道之人，以铲除妖孽为己任。”冬瓜道士客气道，“大人，你这西街不是寻常街道，住的也不是寻常人。”
　　“那又如何？”
　　“你早知道？”竹竿道士惊讶道，“这些都非人，你也要管？”
　　魏征杭微微一笑：“只要在我绛州城地界，是人是妖都是我的百姓，我都要管。”
　　苏顾在他身旁，身体微微一顿。
　　“妖算什么百姓？”竹竿道士不屑道。
　　“怎么不算了？他们好好在这里开铺子，不偷不抢，规规矩矩。”魏征杭顿了顿，意有所指，“也不会不由分说当街打架。”
　　竹竿道士急得满脸通红：“妖岂能与人相比？”
　　“道长，我看人与人才不能比。”魏征杭看着他笑道，“人有好坏之分，有人道貌岸然，却打着正义的幌子欺街霸市呢。”
　　“你……”竹竿气道，“传说魏青天风光霁月，是非分明，今日一见竟是个被美色迷惑的糊涂蛋。”
　　“美色？”魏征杭一愣。
　　那边赵六嘿嘿一笑：“这前半句和后半句倒都是真的。”
　　竹竿道士还想说什么，突然被冬瓜道士拉住。那冬瓜倒是很识趣，冲魏征杭点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说着，突然走近了一些，直直盯着魏征杭，仿佛在辨别什么。
　　“我怎么了？”魏征杭摸了摸自己的脸疑道。
　　“没什么。”冬瓜道士笑道，“贫道法号不言，这位是我师弟不予，不周山前几日夜观星象，发现绛州地界似有异动，我等一众前来查探，今日多有得罪了。”
　　他说着，带着一众道士朝外面走去。
　　“贫道在城中落脚，我看大人颇有道缘，若有兴趣可来一叙。”
　　魏征杭看着他们走远，赵六道：“大人，就放他们走了？”
　　“官家不管修道之事。”魏征杭轻叹一声，“盯着点，别再生事就好。”
　　赵六点点头，魏征杭想到什么，问：“我看你早知道西街的古怪？”
　　赵六笑了笑：“大人，我在绛州城几十年了，这点事都没摸清楚，还怎么当差吃饭。”
　　“不过大人，你刚说是真的吗？”赵六回忆他说的话，“是人是妖都是绛州城的百姓。”
　　“嗯，我是这么想的。”魏征杭点点头，又想到前任知府的手札，想来那位也是心里清楚。
　　赵六嘿嘿一笑：“我最佩服大人这一点。”
　　他说完吹了声口哨，带着一众差役先行回去了。
　　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魏征杭忙拉着苏顾进去棺材铺，苏顾手臂上的伤好多了，胸口大约是被这些臭道士伤到了，魏征杭一碰他就嘶嘶得疼。
　　“我没事。”苏顾抓住他的手，没让他扯开衣服。
　　魏征杭回头一看，棺材铺门口趴了十几个脑袋，正等着看魏大人青天白日扒苏老板的衣服，顿时红了脸，讪讪地收了手。
　　“说起来，这西街的商铺都是妖？”
　　“也不全是。”苏顾给他倒了杯茶，“也有不怕生意做垮的人在这里开铺子。”
　　“三界山还兴盛的时候，这里更热闹，现在反而冷清了不少。”
　　魏征杭见他主动提起三界山，便问道：“苏顾，当年三界山发生了什么事？那山神庙又是怎么回事？”
　　苏顾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看着远处，仿佛透过这里看向遥远的时间之外。
　　“那时候香火繁盛，百姓安居，连这些魑魅魍魉也能好好相处。”他的声音低下去，“这都是那个人定下的规矩。”
　　“谁？”
　　“三界山的山神大人。”苏顾回过神，笑着看着他，“说起来，风霁今日说的那些话，颇有那位大人的气度呢。”
　　“山神……”魏征杭想起那日的山中幻境，“可是苏顾，我那日看到的山神，长得跟你好像……”
　　“怎么会呢。”苏顾收起笑容，眼里渐渐泛出冷意，“降妖司的册子里记载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是恶鬼，怎么会是山神呢……”
　　魏征杭感到周身一股寒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顾托着下巴看着他：“害怕了？”
　　魏征杭摇了摇头：“苏顾，你说那册子记载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就说明，那些事发生了，但不一定是你做的，对吗？”魏征杭看着他，“苏顾，我又不傻。”
　　“就算百年前这里人与妖秩序井然，到了现在估计那些规矩早就不成型了。”
　　“绛州城的西街既然敢聚集这么多妖，又能相安无事多年，肯定有人在暗中维持秩序。”他冲苏顾眨眨眼睛，“在我看来，这人可比山神厉害多了。”
　　苏顾一愣，手中的茶晾在半空。魏征杭就着他的手喝了茶，咂摸咂摸嘴巴道：“不过我没想明白，做什么生意不好，你为什么开了家棺材铺？”
　　“因为……”
　　因为那一年绛州城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因为我知道，那人一定不想看到这幅炼狱般的模样。
　　苏顾无声笑了笑：“因为跟死人打交道，比活人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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