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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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


      第二十二章临渊
      北巡第十日,御驾抵魏州。
      城郭在望时,已是午后。冬日惨淡的日头斜挂在西边天际,有气无力地洒下些微光热,照得魏州城墙青灰的砖石泛着冷硬的光泽。城门大开,吊桥平放,自刺史刘雍以下,州衙官员、地方耆老、驻军校尉数百人,按品秩黑压压跪在城门外官道两侧,静候圣驾。
      仪仗浩荡,缓缓行至。鼓乐声中,萧璟并未下车,只在龙辇中受了跪拜。帘幕掀起一角,露出年轻帝王半张沉静的脸。
      “都起来吧。”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谢陛下!”众人起身,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刘雍趋前几步,再度躬身:“臣魏州刺史刘雍,恭迎圣驾!行宫已然洒扫备妥,略备薄宴,为陛下及诸位大人洗尘,伏请陛下移驾。”
      萧璟的目光在刘雍身上停留片刻。这是个五十余岁、相貌儒雅的中年人,言辞恭谨,举止得体,若非深知河北官场情状,几乎要被他这副勤勉忠顺的模样骗过。
      “刘卿辛苦了。”萧璟淡淡道,“宴饮就不必了。北地百姓不易,朕此行非为享乐。行宫朕会去,但只住一晚。明日卯时,朕要视察魏州常平仓、武备库,并召见州学博士及在籍生员。刘卿可先行准备。”
      刘雍面色微微一凝,旋即恢复如常,更显恭顺:“是,臣遵旨。陛下勤政爱民,体恤下情,实乃万民之福。”
      龙辇再次启动,在羽林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魏州城门。跪迎的官员百姓这才敢稍稍抬头,目送那威严的队伍没入城中的暮色。
      谢止策马跟在龙辇旁,经过刘雍身边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刘雍也恰在此时抬眸,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刘雍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随即又垂下眼帘。谢止面色无波,策马而过。
      当晚,魏州行宫。
      说是行宫,其实不过是前朝一位藩王的旧邸改建,规制不算宏大,但在北地已算得上精致轩敞。宫内灯火通明,禁卫森严。
      萧璟摒退左右,只留谢止在书房叙话。炭盆烧得很旺,驱散了北地冬夜渗入骨髓的寒意。
      “刘雍此人,谢卿怎么看?”萧璟换了常服,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圈椅中,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看似随意地问。
      谢止侍立一旁,闻言略作沉吟:“刘雍出身寒门,却得清河崔氏大儒崔泓赏识,举荐入仕。在魏州近十年,官声尚可,治下无大乱,赋税亦能足额上缴。与本地大姓相处和睦,尤其与城西卢氏、城东郑氏往来密切。”他顿了顿,“然,去岁魏州上报开垦荒地三千顷,今岁夏税收缴却未见显著增长。另,魏州卫所去年申报更换军械七百套,兵部核销记录完备,但臣沿途所见戍卒所持兵刃,新旧混杂,成色不一。”
      萧璟手中玉珏一顿:“你是说,他虚报垦荒,冒领军械?”
      “证据尚不确凿。”谢止语气平稳,“但事有反常。刘雍能在魏州稳坐近十年,左右逢源,绝非仅靠‘官声尚可’。陛下明日视察常平仓、武备库,或可见端倪。”
      萧璟冷笑:“朕倒要看看,他能给朕看一个怎样的‘魏州’。”他放下玉珏,转而问道,“新城那边,可有新消息?”
      谢止自袖中取出一封薄笺,呈上:“半个时辰前刚到的。崔琰已控制罗文焕,但罗家核心账册、证人灭口严重,取证艰难。晋丰货栈看似收缩,实则加紧转运。另,”他抬眼,“王老财的妻儿,昨夜于家中失踪。”
      萧璟眉头一皱:“失踪?”
      “是。崔琰本欲以王老财为突破口,此人掌管罗家大量隐田,所知甚多。但昨夜其家中突遭蒙面人闯入,绑走其妻及幼子,留下话来,若王老财敢吐露半字,便收尸。”谢止道,“王老财今晨被发现时,已神志恍惚,言语错乱,难堪大用。”
      “杀人灭口不成,便改为人质胁迫。”萧璟眼中寒意凝聚,“好手段。罗家背后,果然还有人。”
      “不止罗家。”谢止补充,“幽州赵都督密报,晋丰车队已全数进入黑风峡,我方斥候混迹其中,传回消息,车队所运,确认有大量铁器部件及成药。预计两日后抵达白水河预设交易点。突厥乌苏方面,已派人前来接应。”
      “白水河……”萧璟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北境详图前,手指点向那条蜿蜒的界河,“赵霆准备如何应对?”
      “赵都督已亲率精锐,化整为零,秘密向白水河南岸预设伏击区域运动。同时,散布契丹迭剌部老酋长病危、诸子争位消息,制造边境紧张假象,以解释我军小股部队调动。”谢止也走到图前,“计划是,待交易进行,我方斥候发出信号,便内外夹击,一举擒获乌苏,缴获物资,并力求获取其与晋丰、乃至内地联络之实证。”
      萧璟凝视地图良久:“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可能演变为边境冲突。”
      “所以,需要绝对的控制与时机。”谢止道,“此外,陛下此时御驾北巡,对边军士气是极大鼓舞,对突厥、契丹亦是一种震慑。或可令其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扩大事态。”
      萧璟没有立刻回应。他明白谢止的意思。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影响着河北乃至北境的整个棋局。他沉吟片刻,问:“依你之见,朕是否应再向北,直至幽州?”
      谢止目光微动,缓缓道:“陛下圣驾若至幽州,对赵都督自是莫大支持,对北虏亦是明确警告。然,洛京距此已远,朝中若有异动,恐鞭长莫及。且陛下深入边塞,安全系于一线,若有万一……”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萧璟已然明白。皇帝亲临前线,固然能极大提振士气,但也将自己置于险地,更可能给洛京的反对势力以可乘之机。
      “朕知道了。”萧璟转身,走回椅中坐下,脸上露出疲惫之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先看看明日刘雍给朕演的这出戏吧。至于是否北上幽州……视情况再定。谢卿,你也去歇息吧,明日随朕一同去‘看戏’。”
      “是,臣告退。”谢止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门轻轻关上。萧璟独自坐在灯下,望着跳动的烛火,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孤独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四周是忠心与野心交织的迷雾,脚下是忠骨与阴谋铺就的台阶。
      他忽然有些想念洛京,想念那个总能在他最需要时,给出最清晰判断和支持的人。
      “沈卿……”他无声地念了一句,握紧了拳。
      ---
      同一片星空下,洛京尚书省的值房内,沈清辞也未安寝。
      她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刚刚送抵的、来自河北道按察使司的紧急公文。公文措辞委婉,但意思明确:弹劾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河北道黜陟使崔琰,在新城“行事操切,滥施王命,凌迫地方,有激起民变之虞”,并附有魏州刺史刘雍及数名地方官员的联名“陈情”,恳请中枢“约束钦差,以安地方”。
      “来得真快。”沈清辞冷笑一声,将公文丢在一边。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封密信从她案头暗格中取出。信是“云隐卫”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只有短短几行:“王老财妻儿被掳,罗文焕于囚所中毒(未死),下毒者乃狱中老吏,已自尽。晋丰货栈明面歇业,后园地下似有密道。孙晋昨夜密会一神秘客,形貌疑似宫中内侍打扮,然未得近观确认。”
      宫中内侍?
      沈清辞瞳孔微缩。晋丰的手,竟然能伸到宫中?还是说,有人假冒内侍身份与之联络?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对手的层次和疯狂程度,远超预估。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地方层面的对抗,开始动用更隐蔽、也更危险的力量。
      她铺开纸笔,开始书写。一封信是给皇帝萧璟的密奏,将河北道按察使司的弹劾公文原文附上,并加注自己的分析:“……此乃反扑信号,意在污名崔琰,迫中枢退让。刘雍等人联名,意在施压,亦为自保。臣以为,当严斥其非,明示朝廷支持崔琰之决心,并令其限期查证所劾事项,若查无实据,反坐其罪。”
      另一封,则是给崔琰的密令,内容更为直接:“……弹劾已至,勿为所扰。王老财线暂断,可转而深挖罗家与州府官员历年钱粮往来、人事请托之实据。晋丰关联宫中线索极重,务必谨慎,可令韩韶从边军旧档案中,查近年与晋丰有军需往来之将领、宦官名录。注意自身安全,罗文焕中毒之事,显见对方已无所不用其极。‘云隐’之人,当用则用。”
      写罢两信,用不同渠道分别送出。沈清辞并未停歇,她又取出一张素笺,沉思片刻,写下寥寥数语,却是给远在幽州的赵霆:“赵都督:箭在弦上,务必周全。白水河事,无论成否,需防对手狗急跳墙,于新城或陛下巡幸途中制造事端。若事成,证据链需直指晋丰及内地源头,速送中枢,迟恐生变。清辞手书。”
      这封信,将以最快的军驿,连夜发出。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寒意深重,值房内炭火将尽。
      沈清辞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冷风扑面,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她望着北方漆黑的天幕,那里星辰黯淡,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
      皇帝此刻应在魏州。谢止在他身边。崔琰在新城生死一线。赵霆在白水河畔如履薄冰。而她,坐镇洛京,看似安稳,却要协调四方,应对明枪暗箭。
      每一个人,都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家国重任。
      她忽然想起谢止赠玉时的话:“相信沈相会做出最明智的决断。”
      明智的决断……有时候,所谓的明智,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是在布满荆棘的黑暗中,硬生生踏出一条血路。
      袖中的云纹玉佩贴着手腕,温润依旧。她轻轻握住,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又或者,是在确认某个看不见的同盟。
      “谢容与……”她低声念出他的字,声音散入寒冷的夜风,无人听见。
      远在魏州行宫的谢止,似有所感,在睡梦中微微蹙了蹙眉,但并未醒来。
      而千里之外的新城大牢内,刚刚被灌下解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罗文焕,在昏暗的油灯下,睁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牢房顶斑驳的霉迹,口中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诅咒,又仿佛在祈祷。
      黑风峡中,伪装成商队护卫的幽州斥候,正围着篝火,默默擦拭着藏在货物夹层中的劲弩与短刃,火光映亮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眼神锐利如狼,望向北方更深的黑暗。
      白水河北岸,突厥狼骑的营地篝火连绵,如地上的星河。首领大帐中,阿史那贺鲁的心腹乌苏,正抚摸着来自南边的最新密信,脸上露出贪婪而残忍的笑容。
      各方势力,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棋子,在这盘以山河为枰、以国运为注的宏大棋局上,向着最终的碰撞点,步步逼近。
      夜,还很长。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深沉,也最为凶险。
      ---
      翌日,卯时。
      魏州常平仓外。
      刘雍领着州衙一众属官,早早候在仓廪大门前。天色未明,寒气刺骨,众人冻得脸色发青,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辰时正,皇帝仪仗至。
      萧璟今日未乘龙辇,而是骑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身穿赭黄箭袖骑服,外罩玄色大氅,更显英气勃勃。谢止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骑马随侍在侧,神色温润,目光却平静地扫过仓廪高耸的围墙和略显斑驳的大门。
      “臣等恭迎陛下!”刘雍率众跪迎。
      “平身。”萧璟下马,将马鞭丢给随侍内监,径直走向仓门,“开仓。”
      “是!”刘雍忙示意仓吏。
      厚重的包铁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股陈年谷物的气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
      仓廪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气窗透入天光。只见巨大的仓房内,一个个高大的谷囤整齐排列,囤顶以芦席苦盖,囤身挂着标识年份、品种的木牌。放眼望去,谷囤林立,几乎看不到尽头,场面颇为壮观。
      刘雍在一旁介绍:“陛下,此乃魏州第一大仓,共有仓廪十二连,现存各类粮秣共计八万七千余石,皆账实相符,保管妥善,以备不时之需。”
      萧璟未置可否,信步走入仓廪深处。谢止默默跟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谷囤底部、仓柱墙角等不易注意的角落。
      走至一半,萧璟忽然停住,指着一个谷囤问:“此囤所储为何年何粮?”
      仓吏忙翻看手中册簿,答道:“回陛下,是承平十八年收购的河北道粳米,共计一千二百石。”
      萧璟走到囤边,伸手拍了拍囤身。谷囤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转头对谢止道:“谢卿,你觉得这囤粮,储存得如何?”
      谢止上前,也伸手轻拍,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囤底与地面接触处,甚至用指尖捻起一点尘土,在鼻端轻嗅。然后起身,对萧璟微微颔首:“回陛下,囤身坚实,苦盖严密,防鼠防潮措施看似完备。储存尚可。”
      刘雍及一众属官闻言,神色稍松。
      然而,谢止话锋一转,指向不远处另一个谷囤:“只是,臣观彼处那囤‘承平十七年粟米’,囤身似乎略有倾斜,且底部尘土痕迹,与周围地面似有不同。”
      萧璟顺着他所指看去。那谷囤确实微微向一侧倾斜,不仔细看难以察觉。囤底与青砖地面接缝处,灰尘覆盖看似均匀,但靠近墙角一侧,灰尘颜色略浅,仿佛近期被移动过。
      刘雍脸色微变,忙道:“许是……许是前些日子盘仓时,挪动所致……”
      “盘仓挪动,为何只动一囤?”萧璟声音冷了下来,“来人,将此囤打开查验!”
      “陛下!”刘雍急道,“开囤扰粮,恐有损耗……”
      “开!”萧璟不容置疑。
      羽林卫上前,搬开压囤的石板,掀开苦盖的芦席。随着席子揭开,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散发出来。然而,当侍卫用长杆探入谷囤内部时,却发出了“空空”的闷响。
      刘雍脸色瞬间惨白。
      侍卫加快动作,扒开顶层的薄薄一层粟米,下面露出的,竟是塞得满满的、压实的麦秸和破絮!
      “这……这怎么可能!”刘雍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萧璟面沉如水,又接连指向附近几个谷囤:“打开!”
      结果令人心惊。连续打开五个谷囤,竟有三个是类似情况,以次充好,或干脆以杂物填充,只在顶层覆盖少量粮食掩人耳目!
      “刘雍!”萧璟厉声喝道,“这就是你给朕看的‘账实相符’?八万七千石存粮,究竟有多少是实的?!”
      刘雍扑通跪倒,以头抢地:“臣……臣有罪!臣失察!定是仓吏贪墨,欺上瞒下!臣一定严查!”
      “失察?”萧璟怒极反笑,“好一个失察!你身为刺史,掌管一州钱粮,仓廪亏空至此,你一句失察就想搪塞过去?”他不再看瘫软在地的刘雍,对随行官员下令,“即刻封存魏州所有官仓、武备库!由羽林卫接管看守!州衙一应账册文书,全部查封待勘!刘雍及其以下相关官吏,就地羁押,听候审问!”
      “遵旨!”羽林卫轰然应诺,立刻行动。
      仓廪内外,一片混乱。官员面如土色,仓吏瑟瑟发抖。
      萧璟拂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谢止默默跟上,在走出仓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瘫跪在地、面无人色的刘雍,又看了看那些被查封的假粮囤,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这,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但足以成为撬动整个河北官场的第一个支点。
      皇帝北巡的第一把火,就此点燃。
      而远在洛京的沈清辞,几乎在同一时刻,收到了魏州仓廪事发、刘雍被羁押的急报。她看着奏报,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眉头深锁。
      “太快了……”她低声自语。
      刘雍是崔氏门生,在魏州根深蒂固,岂会如此轻易地被抓到如此明显的把柄?除非……有人故意让他暴露,弃车保帅,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转移视线的陷阱?
      她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晟疆域全图》前,目光从魏州,移到新城,再移到幽州,最后落在白水河那个鲜红的标记上。
      风雨欲来,各方落子,都已图穷匕见。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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