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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十一月中旬,京城落下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顾知微踏着积雪走进文华殿时,发现殿内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几个老翰林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她进来,立刻散开,装作埋头修书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摊开史料,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那些人的动静。
午时,张总管来了。
“顾大人,陛下召见。”
顾知微放下笔,跟着张总管出了文华殿。这次不是去别苑,而是直接去了养心殿偏殿。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萧衍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几份奏折,眉头紧锁。
“顾知微,坐。”
顾知微行礼后在下首坐下,注意到御案上除了奏折,还有几份考卷。
“看看这个。”萧衍将一份考卷推到她面前。
顾知微接过,是一份会试的答卷。题目是《论为政以德》,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空有辞藻,缺乏真知灼见。
“这是今科会试头名的卷子。”萧衍说,“朕亲自看了前十名的答卷,都是这般——辞藻华丽,内容空洞。更奇怪的是,有几份答卷的论证思路、用典习惯,几乎一模一样。”
顾知微心头一凛:“陛下怀疑……”
“科场舞弊。”萧衍冷冷道,“朕登基八年,开了三科,这一科最是蹊跷。主考官是李文渊的人,副考官中有杨尚书的门生,阅卷官里鱼龙混杂。朕怀疑,有人借科举结党营私,培植势力。”
科举是大齐选拔官员的根本,若科举不公,则朝堂不净。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陛下想怎么做?”
“彻查。”萧衍看着她,“但此事牵涉甚广,不能明查,只能暗访。你是生面孔,又擅长分析人心,朕要你去查——查出是谁在操纵,怎么操纵,有多少人卷入。”
顾知微沉默了。
查科场舞弊,这是刀尖上跳舞。涉案的必然是朝中高官,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查出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民女……需要什么?”
“身份,人手,权限。”萧衍说,“朕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是今科所有考官、阅卷官、以及中举士子的背景资料。你以‘复核史料’的名义,去礼部、国子监查阅档案。朕再派两个暗卫听你调遣,暗中保护并协助调查。”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铜印:“这是密查印信,必要时可调动京城府衙的差役,但不能暴露朕。”
顾知微接过铜印,入手冰凉。
“期限?”
“一个月。”萧衍说,“春闱在即,朕要在明年开考前肃清科场。否则,又一波蛀虫要进朝堂了。”
“民女尽力。”
从养心殿出来,顾知微手里多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皇帝给的名单和初步线索。
她回到明珠阁,关上门,仔细研究。
名单上列出了二十三个人:主考官礼部侍郎孙承恩,副考官翰林院学士陈景明、国子监司业周文翰,以及二十名阅卷官。每个名字后面都附有简短的背景介绍。
顾知微铺开纸,开始绘制关系图。
孙承恩,五十三岁,李文渊的门生,官声尚可,但据说好名,喜欢被人奉承。
陈景明,四十八岁,杨尚书提拔的人,性格圆滑,善于钻营。
周文翰,五十岁,严尚书举荐,为人刚直,但有些迂腐。
这三个主考官,分属三个不同派系,按理应该互相制衡。但今科的结果明显偏向某一种文风——华丽空洞,这不符合周文翰的审美。
那么,问题可能出在阅卷环节。
顾知微继续看阅卷官的名单。二十人中,有八个是孙承恩的门生或同乡,六个与陈景明有旧,剩下的六个背景复杂。
她重点标记了那六个背景复杂的人——他们可能才是关键。
第二天,顾知微去了礼部。
以“御前行走,复核历代科举史料”的名义,她顺利进入了礼部档案库。管理档案的是个老主事,姓吴,须发花白,说话慢吞吞的。
“顾大人要查什么?”
“今科会试的所有档案。”顾知微说,“从考题拟定,到考场安排,到阅卷流程,到最终排名,所有记录我都要看。”
吴主事愣了一下:“这……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的查法。会试已经结束,名次已定,档案都已封存……”
“这是陛下的旨意。”顾知微亮出铜印。
吴主事看到印信,脸色一变,不再多说,颤巍巍地去取档案了。
档案很多,堆了满满一桌子。顾知微埋头翻阅,一坐就是一天。
她发现了一些异常:考题是考前三天才最终确定的,但拟定过程中,孙承恩和陈景明多次单独商议,周文翰很少参与。
考场安排也有问题——有几间考棚离厕所太近,环境恶劣,而这几间考棚里的考生,最后无一中举。
阅卷记录更蹊跷:所有阅卷官打分后,还要经过“复核”——由孙承恩和陈景明指定的三人小组最终定分。这三人,正是顾知微重点标记的那六个背景复杂阅卷官中的三个。
而复核环节的记录语焉不详,只说“酌情调整”,没有具体理由。
顾知微将这些疑点一一记下。
第三天,她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是最高学府,今科中举的士子中,有三分之一曾在此就读。顾知微以“了解士子学风”为名,调阅了这些士子的日常课业、师长评语、同窗关系等资料。
她发现,中举的士子大致分三类:
第一类是真才实学,平时课业优秀,师长评价很高。
第二类资质平平,但家世显赫,父兄在朝为官。
第三类则很奇怪——平时表现一般,甚至有些差,但这次会试却突然超常发挥,文章风格与平时截然不同。
顾知微重点关注第三类,一共六个人。她记下他们的名字、籍贯、家庭背景,准备深入调查。
第四天,她开始走访。
两个暗卫化装成随从,跟着她出了城。第一个目标是城南的李记茶楼——这是士子们常聚的地方。
顾知微换上男装,扮作游学的书生,要了一壶茶,坐在角落里听。
茶楼里人声嘈杂,士子们议论纷纷:
“……今科的结果,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王兄那样的才学,竟然落榜了。”
“嘘,小声点。我听说,有人提前知道了考题……”
“何止!我还听说,阅卷时有人做了手脚,把好的卷子换成了差的。”
“慎言!这话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顾知微默默听着,记下几个关键名字:落榜的王姓士子,可能提前泄题,换卷……
午时,她离开茶楼,去了城西的一处宅子。这是其中一个可疑士子的住处,名叫张明远,二十三岁,河北人,父亲是个小县令。
暗卫提前打探过,张明远家境一般,但最近突然阔绰起来,不仅还清了债务,还在京城租了这处宅子。
顾知微敲门,一个老仆开门。
“请问张明远公子在吗?”
“公子出去了。”老仆打量着她,“您是……”
“我是他的同乡,路过京城,特来拜访。”顾知微递上一份准备好的礼物。
老仆见她衣着体面,态度恭敬起来:“公子去拜访恩师了,可能要傍晚才回。”
“恩师?是哪位大人?”
“礼部的孙大人。”
孙承恩。
顾知微心头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那我改日再来。对了,张公子高中后,家里一定很高兴吧?”
“那是自然。”老仆说,“老爷还专门从老家赶来,说要好好谢谢孙大人呢。”
“是该谢。”顾知微顺着说,“孙大人对张公子真是提携有加。”
“可不是嘛。”老仆压低声音,“公子考前,孙大人还专门指点过他呢。”
考前指点……
顾知微告辞离开,心里已经有了眉目。
接下来的几天,她陆续走访了其他几个可疑士子,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考前都得到过“指点”,而且指点他们的人,不是孙承恩,就是陈景明,或是那三个复核官。
更蹊跷的是,这些士子的答卷,都呈现出同一种文风:华丽,空洞,大量堆砌典故,但缺乏个人见解。
这不像偶然。
顾知微开始怀疑,有人提前准备好了“范文”,让这些士子背熟,考试时默写出来。而阅卷官看到这种特定文风的答卷,就会给高分。
但如何证明?
她需要证据——原始的答卷,阅卷时的批注,以及可能存在的“范文”底稿。
这些都在礼部档案库,但她没有权限调阅原件。
顾知微想到了一个人——严尚书。
严尚书是刑部的,又得皇帝信任,或许能帮她。
她写了封信,让暗卫送去严府。信中委婉提到自己在查科场之事,需要查看答卷原件,请严尚书相助。
第二天,严尚书回信了,约她在刑部偏厅见面。
顾知微如约而至。严尚书是个严肃的老者,见到她,开门见山:“顾大人,科场之事,陛下已跟老夫打过招呼。你要看答卷,老夫可以帮忙,但必须保密。”
“下官明白。”
严尚书带着她去了刑部档案库,那里已经摆好了今科所有中举士子的答卷原件。
顾知微一份份仔细查看。
果然,那些可疑士子的答卷,不仅文风相似,连字迹都有模仿的痕迹——某些笔画的转折,某些字的写法,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教他们如何写字。
更关键的是,她在几份答卷的空白处,发现了极淡的铅笔印记——那是打草稿时留下的。印记显示,答卷者最初写的并不是最终呈交的内容,而是中途修改过。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考场上,并不是正常答题,而是按某种“模板”在填空。
顾知微将这些发现记下,又请求查看落榜士子的答卷——特别是那些平时优秀却意外落榜的。
严尚书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落榜答卷更多,顾知微看了整整一天,眼睛都花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发现了几份质量极高的答卷,观点新颖,论证严密,文采斐然。这样的答卷,按理应该中举,但却被打了低分。
阅卷官的批注很模糊:“立意偏颇”“文风不端”“不合规范”。
顾知微对比了批注的笔迹,发现打低分的,都是孙承恩和陈景明的人。而周文翰那边的人给的分数都不低,但最终被复核环节压下去了。
至此,证据链基本完整:孙承恩和陈景明联手操纵科场,通过提前泄题、提供范文、控制阅卷、操纵复核,让特定的人中举,排除异己。
但动机是什么?
培植党羽是一方面,但顾知微觉得,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
她开始调查孙承恩和陈景明的财务情况。
暗卫的效率很高,三天后送来了报告:孙承恩最近在城南买了一座宅子,价值五千两;陈景明的儿子在赌场欠了一大笔债,但突然还清了;那几个复核官,也都突然阔绰起来。
钱的来源不明。
顾知微顺藤摸瓜,发现这些士子中举后,他们的家族都向一个叫“文华会”的组织捐了款。文华会名义上是资助贫寒士子的慈善组织,实际控制人正是孙承恩。
这是一个完整的利益链条:操纵科场,让特定人上榜,收取贿赂,再用这些钱巩固势力,培植更多党羽。
顾知微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附上详细的分析报告,呈给了皇帝。
养心殿里,萧衍看完报告,脸色阴沉。
“好一个文华会,好一个孙承恩。”他冷笑,“朕还以为他只是好名,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陛下,此案牵连甚广。”顾知微提醒,“孙承恩是李文渊的人,陈景明与杨尚书有旧。若查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萧衍抬眼,“怕他们联手反扑?朕等的就是他们联手。”
顾知微心头一震,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借科场舞弊案,一举清理李文渊和杨尚书两派的势力。
“那……陛下打算怎么查?”
“明查暗访一起。”萧衍说,“明面上,朕会让都察院介入,大张旗鼓地查,吸引注意。暗地里,你继续深入,查出更多证据,特别是那个文华会的账目和人员名单。”
“民女需要帮手。”
“严尚书会配合你。”萧衍说,“另外,朕再给你一个人——新科状元陆明渊。”
陆明渊?
顾知微想起公主提过这个人,皇帝很赏识他。
“他是今科状元,也是受害者之一。”萧衍说,“他的答卷被压过分,是朕亲自提上来的。此人正直聪慧,可以信任。而且他是局内人,了解士子圈的情况,能帮你接触到核心。”
“民女明白了。”
第二天,顾知微在文华殿见到了陆明渊。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青色长袍,身材挺拔,五官清俊,眼神清澈而坚定。见到顾知微,他拱手行礼:“学生陆明渊,见过顾大人。”
“陆状元不必多礼。”顾知微还礼,“陛下让你来帮我,是信得过你。但此事凶险,你可想好了?”
“科举不公,乃国之大害。”陆明渊正色道,“学生侥幸得中,但眼见许多同窗才华被埋没,心中不平。若能肃清科场,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学生万死不辞。”
他的眼神真挚,不似作伪。
顾知微点点头:“好。那我们先从文华会入手。”
接下来的日子,顾知微和陆明渊分工合作。陆明渊以状元身份,接触那些中举的士子,套取信息;顾知微则通过暗卫和严尚书的关系,调查文华会的账目和人员。
陆明渊果然有办法。他设了几次文会,邀请新科举子参加,席间巧妙引导话题,很快就摸清了文华会的运作模式——
所有中举的士子,都被要求加入文华会,缴纳“会费”,金额从五百两到两千两不等。不交的,会被排挤,甚至威胁。
而这些钱,一部分进了孙承恩和陈景明的口袋,一部分用于打点其他官员,还有一部分用于“投资”——放高利贷,开赌场,做走私,利润惊人。
文华会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贪腐组织,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触角伸向了朝堂的各个角落。
顾知微越查越心惊。
她将新发现报告给皇帝,萧衍震怒,下令收网。
腊月初一,都察院突然出动,查封了文华会的总部,逮捕了孙承恩、陈景明及一众核心成员。同时,刑部派人查抄了他们的家产,搜出大量金银珠宝、地契房契,以及更关键的——一本秘密账册。
账册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贿赂的来龙去脉,牵扯到的官员多达三十七人,不仅有礼部、国子监的,还有户部、工部甚至兵部的。
朝野震动。
李文渊紧急上奏,称孙承恩所为是个人行为,与己无关。杨尚书也称病不出,与陈景明划清界限。
但皇帝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下令严查,凡涉案者一律严惩。
一时间,京城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腊月十五,案子基本查清。孙承恩、陈景明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其余涉案官员,按情节轻重,或罢官,或降职,或流放。
文华会被彻底铲除。
科场经历了一次大清洗,空缺的职位由皇帝信任的官员填补——徐三爷调任礼部侍郎,陆明渊破格提拔为翰林院侍读,严尚书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朝堂格局,悄然改变。
结案那天,皇帝在养心殿单独召见顾知微。
“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萧衍说,“不仅查清了案子,还帮朕清理了一大批蛀虫。”
“陛下运筹帷幄,民女只是尽本分。”
“不必过谦。”萧衍看着她,“朕说过,要给你舞台。这个舞台,你还满意吗?”
顾知微心头一热:“满意。”
“那就好。”萧衍说,“但你要记住,科场案只是一个开始。朝堂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你这次得罪了不少人,以后要更小心。”
“民女明白。”
从养心殿出来,顾知微在宫道上遇到了陆明渊。
“顾大人。”他行礼。
“陆侍读。”顾知微还礼,“这次多亏你帮忙。”
“是顾大人指导有方。”陆明渊说,“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请讲。”
“大人为何如此执着于查清此案?”陆明渊看着她,“您并非朝官,本可置身事外。”
顾知微沉默片刻,说:“因为不公平。科举是寒门子弟唯一的上升通道,若连这条路都被权贵垄断,那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陆明渊眼中闪过钦佩:“大人高义。”
“我只是做该做的事。”顾知微说,“陆侍读如今身居要职,望也能不忘初心,为天下士子守好这条正道。”
“学生谨记。”
两人在宫道上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顾知微回头看了一眼陆明渊的背影,心里感慨。这个年轻人有才华,有正气,是朝堂未来的希望。
而她,正在参与塑造这个未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回到明珠阁,公主正在等她。
“顾才人!”公主激动地说,“我听说了!科场案是你查清的!皇兄在母后面前夸你了!”
“陛下过誉了。”
“才不是!”公主拉着她坐下,“皇兄说,你是难得的人才,要重用你。顾才人,你以后……是不是要一直帮皇兄做事了?”
顾知微点头:“嗯。”
“那书院呢?”
“书院也办。”顾知微说,“这两件事不冲突。我在朝堂做事,也是为了给书院,给天下女子,争取更好的环境。”
公主似懂非懂,但支持她:“我相信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顾知微笑笑,心里温暖。
窗外,又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宫城的琉璃瓦,也覆盖了刚刚过去的腥风血雨。
但顾知微知道,雪下埋着的,是等待春天发芽的种子。
而她,就是那个播种的人。
科场案结束了,但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前方还有更多挑战,更多博弈,更多需要改变的不公。
但她不怕。
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终于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是改变者。
这就够了。
雪越下越大。
顾知微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在掌心融化,冰凉,但很快被体温温暖。
就像这个世界,虽然冰冷,但终将被温暖改变。
而她,愿意做那个温暖的火种。
哪怕只是一点星火。
也足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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