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七月的北京闷热得像蒸笼。
　　佟颜坐在琴行里，手指在吉他琴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空调老旧，制冷效果不好，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陈叔在柜台后面扇扇子，眼睛盯着门口：“今天该出结果了吧？”
　　“嗯。”佟颜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尹和的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一周了，过线了，但录取结果要到今天才公布。
　　“那小子，”陈叔叹口气，“也该解脱了。”
　　解脱。
　　这个词，佟颜听过很多次。从邵亚澜那里，从方辞易那里，从尹和自己嘴里——虽然他说得很隐晦，但佟颜听懂了。
　　尹和想离开。
　　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家，离开那些沉重的过去，离开那些需要他时刻伪装坚强的日子。
　　去央音，去写歌，去……重新开始。
　　琴行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咚一响。
　　尹和走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短裤，头发刚剪过，很短，露出清晰的额头和眉骨。手里拿着一个快递文件袋。
　　佟颜的心跳漏了一拍。
　　陈叔先开口：“怎么样？”
　　尹和没说话，只是把文件袋放在柜台上。动作很轻，但佟颜觉得，整个琴行都安静了。
　　陈叔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袋，抽出一张纸——是录取通知书。中央音乐学院的校徽，烫金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
　　“我操。”陈叔难得爆了句粗口，“真他妈考上了！”
　　尹和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佟颜看到了——眼睛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还有……一种他说不出的东西。
　　像是卸下了什么很重的东西。
　　“恭喜你被录取了。”佟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涩，有点哑。
　　尹和转过头看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嗯。”

　　陈叔高兴得在店里转圈，说要请客，要庆祝，要放鞭炮——虽然北京不让放。
　　“今晚都别走！”陈叔拍桌子，“我请客，咱们好好喝一顿！”
　　尹和摇头：“不了陈叔，我晚上还有事。”
　　“什么事比庆祝还重要？”
　　尹和顿了顿：“家里的事。”
　　陈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然后叹气：“行吧……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再聚。”
　　“好。”尹和点头，“我先走了。”
　　他拿起录取通知书，转身要走。
　　佟颜站起来：“我送你。”
　　两人走出琴行。七月的午后，阳光烈得刺眼。
　　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叫。
　　走了很长一段路，谁都没说话。
　　快到公交站时，尹和忽然开口：“佟颜。”
　　“嗯？”
　　“我……”他顿了顿，“我可能要去住校了。”
　　佟颜愣住了：“央音不是在北京吗？你家……”
　　“我不想回家了。”尹和说得很直接，“住校清净。”
　　不想回家了。
　　四个字，像四块石头，砸在佟颜心上。
　　他知道尹和家里的情况——父亲常年不在，母亲远在国外。那个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空房子。
　　但他没想到，尹和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尹叔他……”佟颜小声问，“他同意吗？”
　　“他管不了。”尹和说，“我已经十八了。”
　　十八了。
　　成年了。
　　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包括离开那个家。
　　“那……”佟颜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钱够吗？住校要花钱，学费也要……”
　　“我有。”尹和打断他，“这几年攒的。还有……奖学金。”
　　奖学金。佟颜这才想起来，尹和成绩一直很好。四中有奖学金，尹和每年都能拿。
　　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
　　计划好要离开。
　　计划好要……独立。
　　“佟颜，”尹和看着他，“你会想我吗？”
　　问题问得很突然。佟颜抬起头，看着尹和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有期待，有不安，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会。”佟颜说得很肯定，“每天都会想。”
　　尹和笑了。那个笑容很真实，很温暖。
　　“那就好。”他说，“我也会想你的。”

　　公交车来了。
　　尹和上车前，转过身，看着佟颜。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很耀眼，但佟颜觉得，尹和的眼睛更耀眼。
　　“佟颜，”尹和说，“等我安顿好了，带你去看我的学校。”
　　“好。”
　　“还有……”尹和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尹和张了张嘴，又停住了。公交车司机在按喇叭，催促他上车。
　　“算了。”尹和摇摇头，“下次再说。”
　　他转身上车。车门关上前，佟颜听到他说：
　　“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我什么？
　　佟颜没来得及问，公交车已经开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绿色的公交车消失在街道拐角。阳光很烈，晒得他头晕。
　　恭喜你。
　　恭喜你被录取了。
　　还有一句，尹和没说出口的——
　　恭喜你逃离原生家庭的苦海。

　　那天晚上，佟颜做了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河边。河水很急，很浑浊。尹和在河对岸，背着一把吉他，正往远处走。
　　佟颜想喊他，但发不出声音。想追他，但河太宽，水太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尹和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醒来时，天还没亮。
　　佟颜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汗水把T恤都浸湿了，黏黏的，很不舒服。
　　他拿起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不知道发什么。
　　最后，他打了一行字：
　　“恭喜你逃离原生家庭的苦海。”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几秒，又删掉了。
　　这句话太沉重了。
　　他不能说。
　　至少，不能这么说。

　　第二天，佟颜去了尹和家。
　　那个红砖楼小区，他已经很久没来了。401室的门关着，他敲了敲，没人应。
　　对门的邻居听见动静，开门探出头：“找尹和？”
　　“嗯。”
　　“他搬走了。”邻居说，“昨天下午搬的。说去学校住。”
　　搬走了。
　　这么快。
　　佟颜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了，胶带翘起一角，在风里微微颤动。
　　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十三岁，跟在父亲身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想起尹和开门时的样子——十五岁，穿着灰色T恤，头发有点长，眼神很淡漠。
　　想起那些周六下午——房间里总是很乱，吉他靠在窗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斜斜的光斑。
　　想起尹和教他弹《七里香》时的样子——微微低着头，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想起那句“傻不傻”，想起那个揉头发的动作，想起那句“我每周都回来”。
　　现在，尹和真的走了。
　　不是去上学，是……搬家。
　　是离开。
　　是逃离。

　　从尹和家出来，佟颜去了琴行。
　　陈叔正在给一个学生调音，看到他，招了招手。
　　“去尹和家了？”陈叔问。
　　“嗯。”佟颜坐下，“他搬走了。”
　　“我知道。”陈叔叹了口气，“昨天他来跟我告别了。说以后可能来得少了。”
　　“为什么？”
　　“央音在城东，离这儿远。”陈叔说，“而且……他说想专心写歌。”
　　专心写歌。
　　这理由很合理，但佟颜知道，不只是这样。
　　尹和想切断和过去的联系。
　　包括这个琴行，包括这个小区，包括……所有让他想起那个家的人和事。
　　“小颜啊，”陈叔看着他，“你……别难过。”
　　“我没难过。”佟颜说，“我替他高兴。”
　　真的。
　　他是真的替尹和高兴。
　　高兴尹和考上了理想的学校，高兴尹和可以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家，高兴尹和可以……重新开始。
　　但高兴的同时，心里也空了一块。
　　像有人把最重要的东西拿走了，虽然是为了那个人好，但……还是会疼。

　　手机震了一下。
　　是尹和发来的短信：
　　“我安顿好了。宿舍条件不错，有空调。”
　　佟颜回：
　　“那就好。钱够吗？”
　　“够。别担心。”
　　“什么时候开学？”
　　“九月。但我要提前去，熟悉环境。”
　　“我能去看你吗？”
　　这次，回复来得很慢。
　　等了大概五分钟，手机才震动：
　　“等我把宿舍收拾好。八月吧。”
　　八月。
　　还有一个月。
　　不长，但也不短。
　　足够尹和适应新生活。
　　也足够佟颜……习惯没有尹和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佟颜过得很规律。
　　每天早起，去学校上暑假补习班。下午回家，弹吉他，写作业。晚上，给尹和发短信，问问他在做什么。
　　尹和的回复总是很简短——“在练琴”“在写歌”“在图书馆”。
　　但佟颜知道，他在努力。
　　努力适应新环境，努力认识新朋友，努力……忘记过去。
　　八月中旬，佟颜终于去了央音。
　　学校比想象中漂亮——老式的建筑，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墙，校园里有学生在练琴，琴声从窗户里飘出来，混成一片。
　　尹和在宿舍楼下等他。他瘦了点，但精神很好。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头发还是短短的，看起来很清爽。
　　“来了？”他问。
　　“嗯。”佟颜点头，“学校很漂亮。”
　　“还行。”尹和说，“走，带你去看看。”
　　两人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尹和指给他看教学楼，图书馆，琴房。说得很详细，很认真，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家。
　　最后，他们去了尹和的宿舍。
　　四人间，但只住了三个人——尹和的床位靠窗，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那把深蓝色的吉他。
　　“你还带着它。”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每天都要弹。”
　　佟颜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琴身。冰凉的，光滑的，像深海里的宝石。
　　“尹和，”他小声问，“你……快乐吗？”
　　问题问得很突然。尹和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快乐。”
　　“真的？”
　　“真的。”尹和说，“在这里，我可以只做尹和。不用做谁的儿子，不用做谁的负担，不用……伪装。”
　　不用伪装。
　　这四个字，让佟颜的心揪紧了。
　　他想，过去的十八年，尹和一直在伪装吧？
　　伪装坚强，伪装冷漠，伪装不在乎。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了。
　　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佟颜，”尹和叫他，“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尹和顿了顿，“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有人等他，有人想他，有人……在乎他。
　　即使那个人，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即使那种在乎，可能还不够成熟，不够深刻。
　　但至少，那是真的。
　　像那把深蓝色的吉他——真实存在，真实发声，真实地……被他弹响。

　　离开央音时，天已经快黑了。
　　尹和送佟颜到校门口。
　　“我走了。”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路上小心。”
　　“尹和。”
　　“嗯？”
　　“恭喜你。”佟颜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恭喜你逃离原生家庭的苦海。”
　　这次，他说出口了。
　　没有犹豫，没有删减。
　　因为这是真的。
　　因为尹和真的逃离了。
　　逃离了那个空荡荡的家，逃离了那些沉重的过去，逃离了……所有让他不快乐的东西。
　　尹和愣住了。
　　他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眼睛里有惊讶，有感动，有……很多佟颜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笑了——那个很真实的，很放松的笑。
　　“谢谢。”他说，“也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尹和想了想，“恭喜你遇到我。”
　　恭喜你遇到我。
　　六个字，像一个玩笑，又像一个……告白。
　　佟颜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尹和，看着那双在暮色里依然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说：
　　“嗯。我也恭喜我自己。”
　　恭喜我自己遇到你。
　　恭喜我自己认识你。
　　恭喜我自己……喜欢你。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但尹和好像懂了。
　　因为他伸出手，轻轻抱了抱佟颜。
　　很轻的拥抱，但很温暖。
　　像那个冬天的拥抱，像那个高考结束后的拥抱。
　　但这一次，更……坚定。
　　更像一个承诺。
　　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一个关于……他们的承诺。

　　回到家，佟颜收到一条短信。
　　是尹和发的：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来看我。”
　　佟颜回：
　　“我也很高兴。下次还去看你。”
　　几秒后，回复来了：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四个字，像一个约定。
　　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一个关于陪伴的约定。
　　一个关于……他们的约定。
　　佟颜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把手机放在胸口。
　　窗外，八月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多，很亮。
　　像尹和的眼睛——在说“恭喜你遇到我”时的眼睛。
　　在拥抱他时的眼睛。
　　在说“一言为定”时的眼睛。
　　那么亮，那么温暖，那么……值得期待。
　　而佟颜想，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
　　很多很多次约定。
　　很多很多次陪伴。
　　很多很多次……尹和说“谢谢”，他说“不用谢”的时刻。
　　那些时刻，会像星星一样，缀满他们生命的夜空。
　　永远闪烁，永远明亮。
　　永远……一言为定。
　　就像尹和逃离了原生家庭的苦海。
　　而他，逃离了孤独的苦海。
　　因为他们遇到了彼此。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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