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降临世界

　　波西亚以为那会是某个文明体，可没成想那是一处湖泊。
　　娜塔莎牵着波西亚远离人群。稍微走了一会，便能看见没有尽头的松树林，被乳白色的天空笼罩着。似乎是格外阴森的，却不断有灵魂从中走出。
　　松树刻意为他们让出了一条小径。走在其中，可以发现，这乳白色的哪里是雾啊，分明是已无人形的亡魂。
　　越往深处，吹奏者令人作呕的笛声就愈发清晰、响亮，好像所有脏器都要被挤出来了一样。可走到声源前，这声音反而又弱了几分，硬生生沾上了些许人类音乐的意味。
　　吹奏者们环绕着那个湖奏乐。
　　娜塔莎走入湖中，水堪堪没过她的脚踝，却看不见她的双脚，只有水面之上的一切事物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中。
　　“这是祂的镜子。”娜塔莎坐在湖中，招手示意波西亚走到自己身边。
　　她坐在水中，镜子映出了她的样子，但是黑发、闭着眼睛，熟睡的样子。
　　波西亚下意识地去触碰那个倒影。当指尖触及水面的一瞬间，娜塔莎抓着他的手按入水中。
　　水下有人。
　　波西亚将那人捞起来。“这是祂。”娜塔莎将其搁在自己腿上，“是我的一部分。你知道的，整个宇宙都是我的梦境。可在清醒的时候编织白日梦也是很累的。于是我分裂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让祂在宇宙之外、地狱之下永远沉睡。”
　　祂的镜子连接着一条小溪，从树林中挤出可供行走的小道，灵魂踏着溪水而来，一点点变成实体。
　　“那里通往地狱。”娜塔莎将祂放入水中，站起身，“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地狱？”波西亚走向那条小溪，“是和传说中的一样的吗？”
　　“不太一样，但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娜塔莎朝他伸出手，“我们走吧。”
　　湖水是温热的，可溪水却凉得有点刺骨，而且越来越冷了。亡魂的呐喊更加响亮，引诱其他的灵魂偏离路线，投入他们的怀抱。松树逐渐上升，遮蔽了湛蓝的天空。
　　他们和其他灵魂的方向是相反的。毕竟，所有人都试图离天堂近一些，再近一些。
　　小溪的尽头是又一扇纯白色的门，不过称其为“尽头”也不太准确——溪水如丝带般穿过门缝。
　　灵魂是直接穿门而过的。
　　娜塔莎推开门，门后的天空是橙红色的。虽然没有太阳，却与黄昏并无区别。
　　溪水没入了大片的花田中。
　　看见他们极光似的花瓣，波西亚也记不清是从何处得知的了，这是地狱彼岸，结成的果实就是灵魂，和娜塔莎口中的“彼岸花”一样，比起植物，还是在结构上更接近真菌一点——虽然有果实。
　　有的花瓣已经凋落，子房膨大形成血红色的果实。有的果实裂开，钻出最为纯净的灵魂，甚至无法分辨是何种人类，全部一头扎进水中。
　　不对，果实裂成了两半，一半沉下去，一半飘进人的体内。
　　“地狱是一个罩在宇宙外面的球壳，宇宙在其中如同一团细胞般分裂、生长。”娜塔莎伸手去触碰其中一朵，却不慎被花刺划伤了手。然而她体内已是纯机械结构，早就没有血了。
　　“你在看什么？”见她在发呆，波西亚问。
　　“我在看……”娜塔莎指着那片花海，“我的孩子。”
　　她右手上的眼睛流下泪水，正好滴在其中一朵的花蕊，不过她似乎没有发现。
　　她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悲悯。
　　“我们走吧。”她说，“地狱很大的。”
　　花田中的水汇入海中，入海口的两旁的陆地被一块石板连接起来。奇怪的是，所有的灵魂都经过石板走向花田，绝不靠近陆地半步。
　　等到有灵魂从石板掉落，波西亚才意识到，这是一块活板。
　　板下并不是海水，而是空洞。海水与花田中的水一同混入其中，在石板的遮挡下，造成了一种两者相汇的错觉。
　　“活板门是称量灵魂重量的，未曾悔改的灵魂更重，坠入宇宙与地狱之间的空隙中。”娜塔莎踏上右边的陆地，“这些灵魂会和水一起环绕宇宙一周，最后回到地狱的入口，进行新一轮的审判。”
　　海水看起来很浅，似乎同“祂的镜子”一样仅没过脚踝。可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海水之下是一只又一只的手，无助地伸向天空。花田之外的天是蓝色的，甚至有几朵白云飘在空中。不过那云啊，会突然下坠，在海中溅起细微的波澜。等云彻底溶于水中之后，才能看见埋在其中的灵魂——被海中的手撕成碎片，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时，离石板最近的一只手被挤出，断手挣扎了几下，终于拼成了一个灵魂完整的样子，通过了石板。
　　“天上的是不劳而获之人。”娜塔莎指着云说，“海里的就多了，几乎什么人都有。所有灵魂脱离宿主后都会被吸入地狱的入口，那里什么都有，一切被世俗所珍视的事物在那均如同尘土。在入口处，灵魂首先会进行审判。他们登上白骨制成的小舟，漂往各个陆地接受应有的惩罚。”
　　“怎么审判？”
　　“摘去他们的记忆，但我不是每次都能做到的。审判后他们将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永远留在入口，用比任何动物都更加野蛮的本能讨好我；二是登上小舟，在地狱的各个角落赎罪，一点点找回自己的记忆，最后来到这里，通往‘天堂’。”
　　“爱拉格和我说过，无论如何，死后的灵魂最多只能存在五十年。”
　　“是这样的。一旦到五十年的期限，无论灵处何方，都会湮灭的。地狱里的灵魂会化为一摊水，流入海中。一部分水在空隙内回归‘心脏’，实现宇宙与地狱间的能量交换。”
　　“如果是你没有成功抽走记忆的灵魂呢？”
　　娜塔莎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海消失的方向。
　　果然，一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来，每一步都在尽力挣脱手的束缚，导致她的速度异常缓慢。
　　波西亚能感受到她的无助——她的五十年就要到了。
　　他们同时听见了吹奏者的笛声。令人作呕的小东西编织出一个美好的梦境。那是什么？是家人吗？
　　他们听见了来自远处的呼唤。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吗？温暖而有依靠。
　　娜塔莎拉住了波西亚以防他一头扎入海里。
　　波西亚从共情中脱离，抬头便看见那小姑娘站在原地，脸上半透明的皮肉一点点剥离，接着是身体。
　　看着灵魂逐渐融化，波西亚不免感到几分恶心。幸好那过程转瞬即逝，仅一晃神，小姑娘便彻底不见了。
　　“想吐吗？”娜塔莎见他摇头，又说，“你去看看这些人的记忆，会更觉得恶心的。”
　　“可以回去了吗？”波西亚问，“我……不喜欢这里。”
　　“那就走吧。”娜塔莎拽着他踩上石板，石板翻开，二人一同坠入空隙。
　　空隙里是血红色的。波西亚能感受到祂的存在，好似下一刻就要出现在面前，却又永远不会。
　　不对，祂就在这里，在你意识到祂时，祂就存在。
　　吹奏者发挥全部的才能伴祂入眠，将空隙搅乱。宇宙试图占领整个空隙，只是可惜，次宇宙会不断消亡。
　　娜塔莎拉着波西亚，擦过一个次宇宙时，她从腿环上抽出匕首划开次宇宙的边界，向外膨胀的宇宙吞噬了他们。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随便降落到某个星球与门获得连接，回到中枢轻而易举。
　　“又去哪里玩了？”看着他俩并不整齐的头发和衣服，兰斯洛问。
　　“地狱。”波西亚声音不大，听起来有些心虚。
　　兰斯洛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发现孩子出门鬼混但孩子年纪太大自己根本管不了的绝望的妈妈。
　　娜塔莎一脸纯良地问他下次要不要一起去，他说算了。
　　“那如果你想去的话叫我全名就行了。”娜塔莎说，“我能听见的。”
　　兰斯洛只是记住了，并没有在意。
　　波西亚坐在草原上发呆，在娜塔莎的安排下，这片草原违背自然规律地生长着——既没有动物，也没有昆虫，只有数不清的草。
　　他或许想过叼着一根草，但和娜塔莎相处久了，他的洁癖也渐渐浮现了出来，最终他只是在那里发呆。
　　他听见了马蹄的声响，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娜塔莎——她从不允许任何人在干净的草地上带来动物。
　　不过她又不是人。
　　波西亚抬起头，阳光有些耀眼，他眯着眼睛，看见一抹红色随着马蹄声从视线中掠过。
　　是娜塔莎。
　　她一身红色劲装，头发也用红色发带扎成高马尾。她在波西亚面前勒住马，宛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绝对是娜塔莎暂停了时间。
　　即使过去了很久，波西亚对这一幕依然是历历在目。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却看不尽中枢的花，一辈子也看不尽。
　　“一起吗？”她朝波西亚伸出手。
　　波西亚握住她的手，借力登上马鞍。他坐在娜塔莎身后，只是抓住缰绳，但并未用力。
　　娜塔莎没有拉紧缰绳，因为一旦马跑得快了，她的头发就会被风吹起来，打到波西亚的脸上。
　　“你要让他带我们去哪里？”波西亚问。
　　“看他自己想去哪里吧。”
　　马走到了诡异的悬崖边，不肯再抬起他高贵的蹄子了。
　　“好孩子。”娜塔莎翻身下马，抬手卸下他的辔头，“自己去玩吧。”
　　波西亚下马后，娜塔莎又扯下了马鞍，黑色的汗血宝马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跑得真快。”波西亚小声嘀咕。
　　“是啊。”娜塔莎走向悬崖，“和时间一样快。”
　　他们听见了海浪的声响，像是要撕碎这片悬崖一样。波西亚小心看向下面，蓝色的海水敲击着白色的断崖，似乎是在叩响地狱的门铃。
　　“这很漂亮。”波西亚说。
　　娜塔莎靠近他，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说：“如果你说谎的话，我就把你推下去。”
　　“你要我回答什么？”
　　“你爱我吗？”
　　波西亚扭头看着她。娜塔莎今天戴了单片眼镜，使她的左眼没有之前耀眼。不过她的这只眼睛从来不会眨，而右眼却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反倒比两只都不会眨更加诡异。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的。”波西亚莞尔。
　　“那就说点我想听的吧。”娜塔莎垂眸，和她天生下垂的眼角放在一起，硬生生有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波西亚该说什么呢？是恶毒的谎言，还是甜蜜的真相？
　　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很大，将海水染成了黑色。
　　“我……”波西亚刚开口，娜塔莎就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
　　波西亚感受到了娜塔莎脸上的水，究竟是雨，还是她的眼泪？
　　“不要说话。”娜塔莎的脑袋搭着他的肩膀。
　　“我不爱你。”波西亚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雨中。
　　娜塔莎抬头盯着他，应该是听见了。“我们一起去地狱吧。”她拉着波西亚摔下悬崖。
　　幸好这不是真的地狱之门。
　　波西亚怕水，可娜塔莎一直抱着他的腰往水下游，他印象中自己挣扎了几下就晕过去了。
　　他醒来时身旁是兰斯洛——和他最喜欢的壁炉。
　　“娜塔莉亚是生气了吗，哥哥？”
　　“看起来不像，她刚刚还试图把你拧干。”兰斯洛双手掐住波西亚的右臂，用力一拧。
　　楼上传来了娜塔莎的尖叫。
　　“喂，你把我当什么了？”波西亚甩开兰斯洛，坐起身，“只有布莱克才能被这样拧吧。”
　　“不是布莱克。”兰斯洛一把按下黑碳凑过来的脑袋，“是毛巾。”
　　“你要去上班吗？”
　　“今天不用。”
　　“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波西亚又躺了回去。
　　“搜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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