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我的鱼呢?!
自曲江月夜之后,肃玉朝所居的归义坊临河小院,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推上了浪尖,从一处僻静的容身之所,变成了长安城里一个新的、无形的风云际会之地,再不复往日的宁静。
动作最快的,当属裴家的十二郎了。这人性子疏阔,行事向来不羁,那一夜后,没过上两天,旁人都还没回过味儿来呢,也或许还在回味、打探、或暗自掂量之时,他便已经呼朋唤友,提着美酒佳肴,呼啦啦一群人,兴冲冲地就慕名拜访了,而后更是认准了这里,三五不时地上门,跑得快比回自己家都勤快。
这位世家公子对肃玉朝是真心的钦慕加十足的好奇,不停地围着他追问那夜细节,以及《破妄三剑》的精妙之处。肃玉朝心情尚可时,便会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随口点拨几句看似平常、实则直指关窍的话语,便足以让裴十二等人如获至宝,捧到一旁或蹙眉沉思,或兴奋比划,良久方歇。
紧接而来的,便是那夜在曲江小舟之上,被肃玉朝“指点”过的各路英豪了。
有人真心感激,携礼前来道谢,态度诚恳;有人心存攀附,希望借此机会与这位深不可测的新晋宗师拉近关系,为自己或身后势力铺路;自然也少不了心底仍存着些许不服或疑惑的,想再私下里再行印证一番,求个心服口服。
再往后,形形色色的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目的与期待,接二连三地叩响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有出身青云剑宗的年轻弟子,言辞恭敬,欲探讨剑理;
有来自北戎王庭的摔跤高手,带着烈酒,想试试这中原宗师的斤两,被肃玉朝以柔克刚,用一根柳条便掀翻在地,灌了一肚子酒后,非但不恼,反而涨红着脸高声大赞,用生硬却激昂的唐语连呼“好朋友!真英雄!”;
甚至还有天机阁的执事,隐晦地表示愿意付出极高的代价,收购《破妄三剑》更详细的注释……
……
起初,阿海面对这突如其来、络绎不绝的访客,还有些手忙脚乱。他努力回忆着有限的待客之道,慌乱地烧水泡茶,小心翼翼地迎来送往,黑沉沉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绷。
但后来,眼见人来得实在太多太杂了,而自家先生对此浑不在意,甚至偶尔流露出些许被打扰的惫懒,他便也迅速学起了肃玉朝那套应对方式。除了已然相熟的,如裴十二这般先生并不排斥的,其余一概挡在院外。
他小小的身子堵在门口,仰着脸,语气稚气却异常坚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先生正在静修,今日概不见客。”倒也凭此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小院因此时常显得热闹非凡。石桌上总有不同的茶具酒具,院中偶尔会响起切磋的劲风与金铁交鸣之音,传出高谈阔论以及爽朗笑声。
然而,在这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的访客与喧闹之中,肃玉朝真正等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但是没关系,他不急。
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 他不急……
—— 他不急个屁!
起初,肃玉朝确实是没太在意的。
曲江那一夜,李重玴没有直接登船,其实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毕竟对方身份特殊,总不好太过抛头露面。
没关系……反正,自己都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了,那窝在东宫的太子殿下,定然是已经知晓了的。以李重玴的身份,即便心中向往,即便好奇得像被猫挠了心,表面上矜持一些,权衡一番,也实属正常。
或许是在暗中观察……
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肃玉朝甚至能想象出对方那副明明想靠近、却又不得不克制、最终选择暗中观察的别扭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期待。
然而……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
十天过去了……
小院的门槛几乎都要被形形色色的靴履踏破了,每天天光刚亮,便有衣着各异的人影出现在巷口。肃玉朝面前那张小桌上,堆放起来的各色拜帖、名刺、请柬,也已摞得如小山般高了。
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年轻俊杰、各方势力的代表,来了都不知道多少茬了。就连皇城里,那位虽已远离权力中心、却辈分极高、连今上都要礼让三分的老王爷,都派人送来了一份措辞极为客气的请柬,邀肃玉朝过府“品茗论道”。
然而,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访客与邀约之中,却唯独没有李重玴,也没有东宫属官的拜访,没有隐晦的传讯,甚至连一丝来自那个方向的试探都未曾感受到过。仿佛他肃玉朝弄出的这滔天波澜,到了东宫那朱红高墙外,便悄无声息地平息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进去。
肃玉朝依旧每日懒散度日,或修行,或闲逛,或与裴十二等人饮酒谈笑,看似浑然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但细心如阿海,偶尔会发现,先生窝在藤椅里假寐时,那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的手指,节奏会比平日里稍快一些;先生望向院门外那条小路的次数,也悄然增多了,尤其是在午后寂静无人时,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木门,一直落到巷口。
……
肃玉朝窝在紫藤花架下,阳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 这不对劲儿啊……
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李重玴的模样。
—— 这可太不“李重玴”了……
李重玴还是皇子时,骨子里便有一股不甘束缚的劲儿,就敢冒着风险偷偷溜出宫,与他这市井浪子把臂同游。登基之后,虽困于九重宫阙、朝堂琐事,却也时常召见各方修士,询问江湖趣闻,对于真正有能为、有风骨之人,更是求贤若渴,礼遇有加。
这一世,他肃玉朝弄出的声势,可比那些所谓的高人侠士大太多了:剑试三杰,一举折服军方、总府、江湖;剑碑留帖,献出直指大道的剑诀;曲江弄月,败尽天下英豪……这分量,不要脸点儿自夸,堪称当世无双了吧?!
这样一个突然崛起、实力深不可测、又明显对唐国并无恶意的绝顶人物,按照李重玴的性格,早该按捺不住好奇了。要么微服出宫,亲自前来一会,探探虚实;要么也该派遣心腹,郑重相邀,尝试纳入麾下,或至少建立一种友好而紧密的联系,礼遇有加才对。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毫无反应?
肃玉朝在心中无声地自语,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翻了个身,面朝里,避开过于明媚而有些刺眼的阳光,将自己埋进藤椅的阴影里:
难道是自己估算错了?
这一世,不光此间命轨偏移,不复旧时际遇,就连李重玴的性格都……变了么?
变得对修行路、对江湖事,不再感兴趣了?
或者……他是被朝堂琐事绊住了手脚,无暇他顾?
最近是有什么麻烦吗?
但就算如此,即便再忙,听一听这等轰动长安的奇人异事的时间,也总是有吧?
若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事,不更应该广开言路,招贤纳士,寻求各方可能的助力吗?
就算自己不便亲自前来,哪怕只是出于最基本的谨慎与情报收集,派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前来探查一番,观察一下,也是应有之义。
怎么样,都不该是这般无声无息啊……
肃玉朝睁开眼,眸中并无睡意,只映着眼前藤椅编织的细密纹路,那里面第一次流露出了清晰的困惑与不解。
他布下的网不可谓不广,投下的饵不可谓不香。
水花已经溅得足够高了,涟漪已经扩散得足够远。
可那条他心心念念的那条“金龙鱼”,却仿佛根本不在这个水潭里。
还是说,他明明就在,却对他的所有举动,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这完全不符合李重玴在他认知中的行为逻辑。
可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了呢?
—— 妈蛋!老子为了这条小鱼儿,脸面都不要了!
—— 结果呢?!
—— 我的鱼呢?!!!
院外,又传来了叩门声,随即是阿海那已经演练得十分熟练的、稚气却坚定的挡客话语。
肃玉朝重新闭上眼,懒懒地窝在紫藤花架下憋闷。
……………………
临河小院的日子依旧那么过着,肃玉朝也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
院外车马喧嚣,门内他自安然。
多半时候,他仍是在修行,气息沉凝如深潭,仿佛外界的纷扰不过是过耳清风。修行之余,他便窝在藤椅里,或翻几页闲书拿书下酒,或是望着天空流云出神,姿态闲适得仿佛那曲江惊世一战与他毫无干系。
偶尔,他也会出门。混入人流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听听小贩吆喝,看看杂耍百戏,偶尔还在某个不起眼的茶摊坐上半晌,与那卖茶的老翁闲聊几句长安米价。
然而,阿海却敏锐地察觉到,先生那看似浑不在意的闲逛,却似乎并不那么“闲”。
先生出门的时间似乎颇有规律,多在午后,日头偏西,光影变得柔和绵长之时。
他依旧姿态随意、步履从容,可那信步所至的方向,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绕着皇城根儿转,绕着那些达官显贵聚居的里坊转,绕着那几条通往东西两市、人流最为稠密的主干道转。
有时,他会在一家临着朱雀大街、能看到宫城角楼的茶舍二楼,要一壶最普通的绿茶,一坐就是半个下午,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像是在看风景,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但是天知道,他家先生是极少引茶的呀!极少!
有时,他会流连于东市那些售卖古籍、奇珍的铺子,与掌柜的闲聊几句,手指拂过那些落满灰尘的旧物,心思却似乎并不全然在物事之上。
……
更有一次,阿海去西市采买日用调料,竟瞧见先生独自一人,站在横跨渭水、通往城西皇家苑囿的“跃龙桥”中央,凭栏远眺,衣袂在带着水汽的风中翻飞,那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峭……
阿海抱着油纸包,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先生这哪里是闲逛。
分明是在“巡弋”嘛。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