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2 章
蒋翡许久都没有生过病了。
这话听起来荒谬,但他长期与病症和平共处,咳嗽、体虚、头疼等等杂七杂八的症状已经完全常态化,他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生病了。
杨树坡的夜晚比王府稍冷一些,蒋翡身上裹的外衣完全不够御寒。他走到村头已经体力不支,只能靠撑着树干勉强站立,明明冻得全身发抖,额前却浮了一层薄汗。
他忍不住心想这也太滑稽了——连一辆马车都没给他留,他还是王府少爷吗?这群人究竟把他当什么来对待?
陈三娘看见眼前空无一人的场景,也是瞠目结舌,见蒋翡脸色惨白,更是又惊又怕。
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扶着蒋翡胳膊,劝道:“大人,要不再去我家休息会儿……?我把顺子捆起来了,还没松绑。你不用担心他。”
蒋翡不想这么草率地死在这儿,闻言他点点头,道了句“多谢”,亦步亦趋地随着陈三娘挪到她家中,紧接着,就生了他近些年来的第一场病。
他一踏入门槛就觉得不妙,喉咙肿痛,异常渴水;周身发寒,眼球却滚烫,鼻腔喷出的都是热气。
从风寒到高烧的过渡快得惊人,病气几乎是摧枯拉朽般攻破了他的身体防线。
陈三娘慌里慌张地收拾出一张土炕,又抱了两床棉被,扶着蒋翡躺上去,一层层给他裹起来。
蒋翡牙齿打颤,他握住陈三娘的手,不断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陈三娘这才敢正眼细看眼前这名青年的模样,发现对方面容看上去竟比儿子张顺还稚嫩,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不住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你且等会,我去找个郎中过来——”陈三娘还没说完,蒋翡立刻打断她,他半阖着眼睛,语气含混:“晚上郎中不来的。不要去了。”
陈三娘一愣。她第一反应是对啊杨树坡夜晚郎中确实从不问诊,第二反应就是不对再倔的郎中也不太可能对王府少爷弃之不顾。
“大人,你别担心,很近的……大夫马上就到。”
陈三娘不光是看他可怜,她也是真怕蒋翡在屋里出什么事。他刚从顺子钉耙下面捞回一条命来,这时候若再出点差池,他们张家也太冤了。
“你别去。不来的。”蒋翡慢慢重复。
霉湿气息和土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咔哒咔哒的窗棂晃动声、虫鸣与蛙鸣声,同时被风轻柔地送往他耳畔。
蒋翡头脑昏沉,一时记不得自己是谁、也分不清这是哪里。他还牢牢抓着陈三娘的手,粗糙的、有力的,女人的手。
恍恍惚惚间,他觉得一切的一切,从气息到触觉都是如此熟悉,下意识地唤了声“阿娘”。
然后就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陈三娘面色尴尬,却也有点触动,坐在床边矮凳上没动。蒋翡连忙把手放开,又道起歉来。
他岔开话题,哑声问道:“大娘,你能给我讲讲沛沛的事吗?她到底是什么身世?”
“沛儿……唉,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人瞧见了,裹着一床被子遗弃在杨树下。
“还这么小的孩子呢,谁都不忍心就让她在那搁着,但是谁也不愿再多双筷子……就这样一人一口饭地给她养大的。”
蒋翡微微蹙眉,低声道:“大娘,就我在这儿,池御史不在。我知道北三县今年过的不容易,也不好在拓南王府的管制下喘口气。”
“你不用怕,且告诉我实情。她是不是哪个大官的私生子?还是同之前的席裹人口有关?我虽能力有限,也会尽己所能地帮她。”
陈三娘摇头慌忙道:“大人,我没扯谎!沛儿哪有什么身世,真是村口捡来的野孩子!”
蒋翡盯着陈三娘的诚挚的面孔,一时间确实找不到对方说谎的佐证。
“那为什么不愿给她登户籍?”
陈三娘咬咬牙:“大人,饥荒年代,死人早已是常事了。沛儿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她不是谁家的人……我们怕给她入了籍,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真到了生死时候,没人愿意多给她一口饭吃。”
“再说了,她只要没户口,就不用服徭役。虽说现在没户口什么事也办不成,但一天天过的没饥没饱的,我们哪能再想这么多事呢?”
这些话语如当头闷棍,将蒋翡砸的神魂震荡,竟比刚刚顺子抄着武器袭来还令他更难接受。
他在王府苟活多年,整日浸淫在诡计权术之中,看什么都要蒙层怀疑的布。
陈三娘的话语仿佛把这层布料生生从他骨头上撕了下来,他心神俱痛间,方察觉到自己究竟活成了个什么样子。
少年蒋翡清亮的嗓音尚在耳边回响:
“若眼中只有修篱种豆,如何能见得疾病灾苦、熙攘众生?”
“我求建功立业,不为论功行赏,只求阡陌交通,饥者得食;烽烟不起,天下太平!”
蒋翡啊蒋翡,你眼中又看见过谁了?
他抬袖捂住脸,久久不能言。
陈三娘见他面色愈发糟糕,盗汗不断,全身发抖,心里更是着急。她唤了在一边玩乐的沛沛过来守他一会儿,自己匆匆跑出去找郎中了。
只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哥哥”,蒋翡勉强睁开眼,视野又像罩了层雾般模糊不清,只知道有个绿色的东西在眼前摇来荡去。
“沛沛,这是什么?”
“草蚱蜢。”沛沛脆声说。
蒋翡眼睛睁大了,“活的?”
沛沛又咯咯地笑起来,“草编的!!!哥哥是傻子!”
蒋翡天性有些怕虫,闻言心口一松,温和问道:“谁教你编的?”
“张爷爷!”
那个教她识字的张爷爷。他心中想到张顺提起的阿公,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猜测。稍一踌躇,还是问出了口:“沛沛,张爷爷去哪了?”
“沛沛也不知道。沛沛好久没见过张爷爷和虎子了。”
“……多久?”
“好久好久了。城里着火的前一天,他们俩就走丢了。”
沛沛期冀道,“张爷爷还说,等到明年立春就教我用草梗编篮子呢,编好大好大的篮子,可以装好多好多果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血淋淋的现实始终在原地候着他。那些他素昧平生的,在烈火里燃烧得面目全非、连具全尸都不曾留下的人……从来不是账目中冷冰冰的“人丁减损”可以概括的。
此时被童言轻轻一吹,灰烬中久埋的残骸就与他猝然相见,变成沛沛口中永远编不完的春天。
蒋翡怔怔地凝望着房梁。狂风拍打着四面漏风的石墙,在屋内呜咽般回响。紧接着雨水连成幕,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天花板不断透出沉闷的敲击迸溅声。
陈三娘还没回来。
蒋翡把被子一掀,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他心乱如麻,身子更是无力到近乎站不直。
但他铁了心要亲眼看看外面情景如何,又隐约恐惧陈三娘也要一去不复返了。便低下头,单肘抵在墙上,另一只手去掰门锁。
门倏然开了。
呼啸的寒风卷着雨点往蒋翡身上泼,迅速浇湿了他半边身子。
蒋翡不知道是他拧开的锁,还是门外人开的门——池渊被淋得精湿,正狼狈地把头发往耳后拨。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侧脸不停流下去。睫毛上也蓄满水珠,在他抬眼望向蒋翡的那一瞬滚落下去。
陈三娘和老郎中站在他身后,头顶着外衣避雨。
蒋翡突如其来地眼眶一热。他本想侧过身让他们快进来,但见过池渊后,好像胸口处拼命吊起来的一口气自觉地找到了个松懈的时机,紧接着双腿一软,直接扑进他怀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