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二章猪油糕饼
孟森义这生辰实在麻烦,玉人宫往来应答了一天,又回老家蓬莱住了两天,直到初四,才有空赶到醉月楼来。
他到时,顾寒衣已经点了一桌子菜,正悠悠哉哉看风景。
孟森义掀开雅座珠帘,含笑上座,“怎不等我?”
顾寒衣斟酒,横了一眼,“都等了三天了。”
两人叙了些闲话,无非是宫中事务繁杂,宫主又不爱调停,什么官司都是他判。一群女孩子聚在一起,不是错拿了胭脂盒,就是演习乐阵抢了位置,闹得他头疼。
顾寒衣边听边笑,“仙祖最近可又精进了?”
“要是那样倒好,”提起这个,孟森义语音低沉,“已经在化神境停了快一千年了,搞不好这几十年内就要渡劫,”指关节在桌上扣动,“偏偏魔劫也是这几十年来,万一仙祖飞升,玉人宫群龙无首,该如何是好?”
“怎么无首,你不就是大师兄吗?”顾寒衣调侃。
仙家八门,泊月庭虽是抗魔有功,执掌仙家牛首,可是要论过往飞升的真仙人数,远不如玉人宫。
玉人宫是由吹箫引凤的弄月萧史这对真神仙眷侣创建,原名玉女峰,所执掌的境内灵湖、灵潭、灵渊无数,地处高远,不与凡俗接壤,最是有仙家姿态。
一开始,玉女峰收徒不拘男女,后经数次沿革,有时仅收女徒弟,反复多次,到了这一任仙祖手中,又恢复传统,男女兼收。
毕竟积习难改,玉人宫中女多男少,差不多是九一之比,宫内传承不像其他仙门泾渭分明,每位仙师轮流教授自己所擅长之术,再加上仙祖已经三千岁有余,她当年亲传弟子大都仙逝,留下的徒子徒孙又收重孙徒,辈分一团乱麻,谁都捋不清,干脆仙祖自成一辈、宫主单论、仙尊仙师为一辈,剩下的一律按平辈论处,在众弟子中最得人望的,被推举为首徒,接任下一任宫主之位。
仙祖熬走了三任宫主,现任宫主路含清,在元婴期停滞了四百年,寿元将尽,宫中大小事务交给仙尊及管事长老们,鲜少过问。
孟森义深孚人望,又受仙祖看重,堪当大任,只等着接班继位。
“顾兄不要取笑了……”苦恼地摇摇头,接班人自有接班人的苦恼,这一大宫仙尊仙师仙子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这修为,能当个小小班主就算顶天了,真要架到火上,那还不等着烤成焦炭吗?”他的修为连顾寒衣都不如,金丹期中期,停了四五年了。
“要我说,趁这时候,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我要是能办,早他妈办了,哪用这样苦熬。”孟森义咬牙切齿。他做梦都想早日完婚,未婚妻是销金窟大小姐、人称天下第一美女的慕容英。上门说亲那天,媒人带着他在庭院里走了一遭,他远远隔水相望,一位红衣少女透过珠帘,往他这边瞧,花影朦胧间,绝色倾城,震得他心头剧跳。
两人相看完毕,慕容小姐首肯,他对这未婚妻也满意得不得了!
慕容英的父亲慕容远,是九洲首富,万宝楼和销金窟的当家,把他这宝贝女儿看作心头肉、掌中珠,许下丰厚嫁妆,但是提出大婚当天,须得从慕容山庄直到玉人宫,一步路不能多踏。
孟森义听得明白,丈人这意思是等到他继任宫主之位,方能娶到他的女儿。换言之,就是等着老宫主咽气,他才能办婚事。这哪里是他人力能及的?
孟森义连声哀叹,“昨日在家,族中长辈又来劝说,刚到及笄之年的小堂妹吵着闹着不愿说亲,要来玉人宫修仙,托我去找一找门路,”他咬牙切齿,“我想着先听一听堂妹的笛子吹得如何,好家伙,宫商角徵羽都没按明白,怎么想的要来音修……”
顾寒衣袖子遮着脸,笑得抬不起头来。
“顾兄,你这样,不是很厚道啊。”孟森义怨气森森,“我看她还有几分仙缘,修书让姨父送去离照门了,过几年小试,帮我看顾着些。”
“好说,”顾寒衣又给他倒了杯酒,“你这些话,也只能跟我说说了。”他深知孟森义的难处,仙祖天劫将至,自身却就不能精进,十有八九要糟,只看这几十年内有没有什么机缘,助她一臂之力。
现在玉人宫最好的预期是,魔祸赶在仙祖登仙前爆发。仙魔鏖战,有仙祖坐镇,玉人宫可保无恙;次一等,仙祖登仙,宫主尚在,堪堪能一战;最糟的,莫过于仙祖历劫、宫主道销之后,魔祸方才爆发,宫内青黄不接,那才是要命!
“唉……”孟森义敲着杯子,“偏偏我那丈人也是说不通,搞得像是我要骗财骗色一样,玉人宫这功法,成婚以后,至少十年无法恢复,顾兄,你知道吗?我如今夜夜噩梦,都是新婚之夜收到魔族破封的战报。”孟森义点了点太阳穴。“你消息灵通,可知道泊月庭卜筮结果如何?”
顾寒衣摇头,“灵山十巫早就不知所踪,泊月庭、青衣教、玄音观找了这么些年,也没个准信,倒是招了些好些骗子,你也不用慌,魔族三千年一破封,眼前,也就剩下三十年了。”
两人皆是摇头苦笑。
“别提这些烦心事了,孟兄,愿君千万岁,相逢总玉颜。”顾寒衣举杯祝酒。
尽了杯中酒,月上枝头,中天清朗,醉玉楼中丝竹响动,笙歌缓荡。
顾寒衣晃着手中折扇,笑道,“这乐声,可还入耳?”玉人宫以音修为擅,同修们镇日吹花嚼蕊,丝竹不绝于耳。
孟森义做了个求饶的手势,“入门三四年,还听得出好坏,五六年,就只分得清是洞箫还是琵琶,说不来是优是劣,再过十四五年,别说优劣、乐器,只听得是一种响动罢了。”
顾寒衣抚掌,故作感叹,“孟兄已到了‘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地了。”
“你莫取笑,我现在只要耳根清静,就是天籁。”孟森义吃了口菜,“你上次走得那么急,有件事还没来得及求证,听容启说,你终于开始收徒了?”
顾寒衣点点头,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遇到个不错的,就收了。”
“下次可得带出来见见,什么样天资的好苗子,才能入您的法眼。”
“确实不错,”顾寒衣认真道,“他灵根天生特异,气海宽广,是块修炼五行灵脉的好料子。”
见他一脸跃跃欲试,孟森义心里直发毛,“那毕竟是个人,你可别不能真把他当块料子给炼了。”
“怎么会?”顾寒衣一抖扇子,遮住半张脸。
“怎么不会?你都对自己都乱来,何况徒弟?”
“孟兄你错看我了。”
“绝对没有!”
喝完了酒,两人告别,顾寒衣吩咐后厨做的点心打包好了。
“怎么?还想着带点回去吃?”
“我那徒弟爱吃糕饼,这点心不错,带回去给孩子尝尝鲜。”临走前,林怀恩那身打扮看得他心酸——这孩子想必没过过好日子,难为他每天变着方儿哄自己吃饭,他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太薄待了人家。
孟森义含笑点头,“到底是当了师尊的人,长大了,会办事了。”他作势要去摸顾寒衣的头,被顾寒衣一扇子拍掉。
“找死!”顾寒衣眯眼威胁,“过些时候,要是有空,我带他去玉人宫做客,你须得好好款待。”
孟森义哈哈大笑,抱拳拱手,“一定一定。”踏剑离去。
回到倦鸟峰归云斋,已是午夜时分,顾寒衣不想惊醒徒弟,匿去音形,蹑手蹑脚梳洗睡觉。
第二天清早,林怀恩早起见到室内有人,大喜过望。
“师尊,你回来了!”他扑到床头。
“嗯。”顾寒衣懒懒应声,两人住在一起久了,愈发不避嫌了,林怀恩靠得这么近,他也不觉有异,指了指外厅。“给你带了爱吃的,早上不用做我的饭,让为师睡会儿。”
外厅,他们日常一起吃饭的桌子上,放了个精巧食盒,上面用保鲜符箓贴着,触手温热。
这是什么?林怀恩好奇揭开符箓,打开食盒,内里香气扑鼻,几块精巧细致的点心像是刚做出来一般,松软甜蜜。
林怀恩喉头一阵发紧。
上一个给他带点心的,是他的娘亲。
那时她从主家娘子的一户富裕亲戚家帮厨归来,专门把他引到灶火旁,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有些裂开的糕饼。
“阿娘,这是什么?”五岁的林怀恩翘着鼻子,使劲儿吸甜美的香味。他从来没吃过糕饼。
“猪油糕饼,”阿娘小心翼翼地从纸包上沾了一点糖粉送到他嘴里,“甜吗?”
林怀恩第一次吃到糖,那奇妙的滋味在口中蔓延,染得满嘴都是,连口水都是甜滋滋的,“甜!”他大声答道,伸手去抓。
“别急别急,娘喂给你。”阿娘笑眯眯的,怕他抓掉了糕饼,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喂到他嘴里,连一颗芝麻粒都没漏下。
吃了一半,林怀恩将饼推到娘亲嘴边,“阿娘,你也吃。”他虽是馋,但是也想跟娘亲分享这难得的美味。
阿娘慈爱地望着他,摇摇头,“阿娘吃过了,现在这个该你吃。”
林怀恩毕竟还小,哪里忍得住馋虫,接过饼子继续吃了起来,一边好奇地瞪大眼睛问,“阿娘,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软软的、甜甜的,嗯——比荞麦馒头还好吃!。”
这瘦小柔弱的孩子,都五岁了,连块白面都没吃过。阿娘忧伤地看着他,“这是猪油糕饼。怀恩,你好好念书,等你长大了,有出息,想吃多少糕饼就有多少。”
“嗯,”林怀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亮闪闪的,“阿娘,到时候,每个猪油糕饼,我都分你一半,就像这样。”他趁阿娘分神,把手中剩下的一角糕饼强塞到母亲口中。
阿娘一愣,欣慰地把他搂到怀里,“我的怀恩这样孝顺,阿娘以后要享福咯!”她搂着他,在摇曳温暖的火光中不停晃着,俨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亲。
林怀恩把那精致的、从前他想都想不出的点心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唉!哪儿有什么以后?不到一年,她就因病亡故,她的孩子在后来的几十年中颠沛流离、命悬一线,活得连狗都不如。
直到现在、直到他死里逃生,两世为人,才有第二个人,吃过酒后,还记得他,给他带来这么一盘糕点。
泪水模糊了视线,点心的粉末呛在喉头,猛地咳嗽起来。
顾寒衣听到动静,披衣出来查看,见到林怀恩狂咳,眼角挂泪,好笑地倒了杯茶给他,“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林怀恩强压着咳道,“师尊,谢谢你……”
“不过一盒点心,不必说谢。”
林怀恩摇头,不知该怎样让顾寒衣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你不懂……你对我真好……”他抬起头,目光真诚,“除了我娘,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顾寒衣只当他是撒娇,安抚道,“好了,好了,快些喝茶,你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怀恩扯着他的袖子,愣愣地看着那张上辈子还在对他喊打喊杀的脸,半句话说不出来,“我……我……”
顾寒衣等了半天,他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兀自进房,“好了,有话吃完了再说。”
林怀恩吃完了糕点,情绪平复下来,没再跟他说什么,站在门口道了声安就走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