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东荒魔渊，如同大地上的一道狰狞疤痕。

　　商烬站在营地边缘，凝视着前方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黑色的魔气如雾霭般从渊底升腾，在半空中凝结成诡异的形状，时而似哀嚎的人脸，时而似挣扎的兽爪。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腐朽混合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哥哥，这里好难受。”商澈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脸有些发白。

　　商烬握住弟弟的手，将一丝清凉的灵力渡过去。太极道基缓缓运转，暗红色的魔息在丹田内躁动不安，仿佛在回应深渊的呼唤。他强行压下那股冲动，低声道：“跟紧师尊，不要离开结界范围。”

　　守静峰负责清理的区域位于魔渊东侧，是一片被魔气侵蚀的黑石林。嶙峋的怪石在魔气浸染下呈现出暗紫色的光泽，石缝间偶尔有猩红色的藤蔓蠕动，那是魔渊特有的噬灵藤，专门捕食误入的低阶修士和妖兽。

　　谢楠按走在最前方，雨雾自他周身弥漫开来，所过之处魔气退散，形成一道三丈方圆的清净领域。这是雨道“净尘术”的高阶应用，需要极精微的灵力掌控。

　　“魔渊共分三层。”谢楠按一边前行，一边为两个弟子讲解，“我们现在所处的外层，多是受魔气侵蚀而异化的妖兽植物，以及少数从裂缝中逃逸的低阶魔物。修为多在炼气到筑基之间，你们可以应对。”

　　商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师尊，那些紫色的石头是什么？”

　　“紫冥石。”谢楠按屈指一弹，一道雨丝击中不远处一块石头，石面顿时腾起黑烟，“长期浸染魔气，已化为阴邪之物。触碰会侵蚀灵力，不可采集。”

　　正说着，前方石林深处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楠按脚步一顿，雨雾在身前凝聚成一面透明水镜。镜中映出石林深处的景象——十几只形似蜘蛛、通体漆黑的魔物正在啃噬一具妖兽尸体。它们的复眼闪烁着暗红光芒，口器中滴落腐蚀性黏液。

　　“噬骨魔蛛，筑基初期。”谢楠按收回水镜，“烬儿，澈儿，你们去清理。我在旁掠阵。”

　　商烬与商澈对视一眼，同时拔出佩剑。

　　噬骨魔蛛感应到活人气息，立即放弃腐尸，八条节肢飞快爬动，朝两人扑来。它们移动时带起腥风，口中喷出黑色丝网——那是蕴含魔气的困灵丝，一旦被缠住，灵力运转会受阻。

　　“澈儿，左三右四，分而击之。”商烬低喝一声，剑身燃起暗红火焰。

　　“好！”商澈应声，身形化作一道水影，避开正面丝网，剑光直取左侧三只魔蛛。

　　这是兄弟俩第一次实战配合，却出奇默契。商烬的火剑刚猛霸道，每一击都带起烈焰，将魔蛛喷出的丝网焚烧殆尽；商澈的水剑灵动诡谲，剑光如雨丝般细密，专攻魔蛛关节要害。

　　不过半刻钟，十几只魔蛛尽数伏诛。

　　商澈收剑回鞘，小脸因兴奋而泛红：“哥哥，我们配合得真好！”

　　商烬却看向师尊。谢楠按正俯身检查魔蛛尸体，眉头微皱：“这些魔物……魔气纯度异常。”

　　“有何不对？”商烬问。

　　“寻常从魔渊逸出的魔物，魔气驳杂混乱。”谢楠按指尖凝出一滴雨露，滴在魔蛛甲壳上。雨露与魔气接触，竟发出“嗤嗤”声响，腾起猩红烟雾，“但这批魔蛛，魔气精纯统一，像是……被刻意豢养过的。”

　　商烬心中一凛：“师尊是说，有人在魔渊蓄养魔物？”

　　“未必是蓄养。”谢楠按起身，目光望向深渊更深处，“可能是某种仪式的前奏。魔修常以精纯魔气喂养魔物，待其成熟后收割，用于炼器或修炼邪功。”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鸣。

　　那声音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穿透力极强，震得石林簌簌作响。啸鸣过后，魔渊中的魔气骤然翻腾，如沸水般涌动起来。

　　“不好！”谢楠按神色骤变，“是魔潮征兆！立刻撤回营地！”

　　他袖袍一卷，雨雾化作长绫裹住两个弟子，就要御空而起。然而就在这时，深渊深处突然射出三道黑光，精准地击中他们脚下的地面。

　　地面龟裂，魔气喷涌而出，瞬间冲散了谢楠按的雨雾结界。更诡异的是，那些魔气在空中交织成一座巨大的黑色牢笼，将三人困在其中。

　　“困魔阵！”谢楠按一眼认出，“有人在下面布阵引我们入瓮！”

　　商烬拔剑斩向牢笼栏杆，剑锋与魔气碰撞，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只留下一道白痕。商澈同时施展水行术法，想以水化冰冻裂栏杆，但魔气仿佛能吞噬灵力，术法一接触就消散无形。

　　“没用的。”谢楠按冷静下来，抬手按在牢笼上，“此阵以深渊魔脉为基，强行破阵会引动整个魔渊暴动。布阵者这是算准了我不敢全力出手。”

　　“那怎么办？”商澈急道。

　　谢楠按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神识如潮水般扩散开来。他在感知阵法的核心，也在寻找布阵者的位置。

　　商烬则感应着体内魔息的躁动。自从牢笼出现，那股呼唤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在脑海中形成声音。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视四周，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牢笼的栏杆上，刻着极淡的纹路。那些纹路扭曲诡异，但若仔细看，竟与夜空中荧惑星的轨迹有几分相似。

　　“师尊！”商烬低呼，“这阵法……与荧惑有关！”

　　谢楠按睁眼，顺着商烬所指看去。片刻后，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是‘荧惑引星阵’。此阵需以星力为引，魔脉为基，困住命星与荧惑相连之人。我们三人中……”

　　他的目光落在商烬身上。

　　商烬瞬间明白了。布阵者的目标是他，或者说，是他体内的魔尊血脉。这座牢笼不是要困死他们，而是要……逼他觉醒。

　　仿佛印证他的猜测，牢笼外的魔气开始变化。它们不再无序翻腾，而是朝着某个方向汇聚、凝结，最终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模糊的人形虚影。

　　那虚影身着古老黑袍，头戴冠冕，虽面目不清，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虚影低头“看”向牢笼中的三人，准确地说，是看向商烬。

　　然后，它伸出了一只手。

　　手掌穿透牢笼栏杆，径直抓向商烬的额头。那只手完全由精纯魔气构成，所过之处空间都在扭曲。

　　“放肆！”谢楠按厉喝，雨雾瞬间凝成万千冰针，暴雨般射向虚影手掌。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冰针穿透手掌，却如同射入虚空，没有造成任何伤害。那手掌继续向前，眼看就要触到商烬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商烬体内太极道基疯狂运转。暗红魔息与清灵道气相互缠绕，在体表形成一层黑白交织的光罩。手掌按在光罩上，竟被阻了一阻。

　　“咦？”虚影发出一声模糊的惊疑。

　　就这一阻的间隙，商澈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扑到哥哥身前，双手结印：“水镜·反照！”

　　一面晶莹水镜在他掌心展开，镜面倒映出虚影的手掌。下一刻，镜中射出一道与虚影手掌一模一样的魔气之掌，两掌对撞，双双溃散。

　　“澈儿！”商烬一把抱住脱力的弟弟。刚才那一招明显超出了商澈的修为极限，是透支灵力施展的秘术。

　　虚影收回溃散的手，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有趣……水灵之体，竟能短暂模拟魔气。看来这一代的双生子，比预想的更有意思。”

　　它的声音古老而沙哑，仿佛从万载时光深处传来。

　　“你是谁？”谢楠按将两个弟子护在身后，雨雾在周身凝聚成无数细密雨剑，剑尖全部对准虚影。

　　“吾名……不重要。”虚影缓缓道，“重要的是，时辰到了。荧惑归位，魔尊重生。这孩子体内的血脉，该苏醒了。”

　　它再次抬手，这一次不再是手掌，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暗红色的晶石，晶石内部星光流转，仔细看去，竟与夜空中的荧惑星一模一样。

　　“荧惑星核！”谢楠按失声道，“你竟窃取了天外星力！”

　　“窃取？”虚影嗤笑，“此物本就属于吾主。三千年前，他陨落时碎裂的命星之核，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它手指一弹，星核化作流光射向牢笼。这一次，牢笼栏杆自动分开一道缺口，任由星核飞入，直奔商烬心口。

　　谢楠按想拦，但星核周围的空间完全扭曲，他的雨剑一靠近就被吞噬。眼看星核就要没入商烬体内——

　　商烬忽然做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一把推开怀中的弟弟，然后反手抓住谢楠按的手臂，将师尊也推向身后。做完这些，他直面飞来的星核，不但不躲，反而张开双臂。

　　“烬儿！”谢楠按目眦欲裂。

　　星核没入商烬心口。

　　没有想象中的爆裂或痛苦。商烬只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一股浩瀚如星海的记忆洪流冲入脑海——

　　血色的战场，崩塌的天穹，无数修士在魔焰中哀嚎。战场中央，一个黑袍身影仰天大笑，他的笑声中满是疯狂与不甘。然后是一道贯穿天地的剑光，黑袍身影在剑光中碎裂，血肉化作星辰，散落四方……

　　那是三千年前，魔尊陨落的景象。

　　随着记忆涌入，商烬体内的魔息彻底沸腾。暗红光芒从他每一个毛孔中透出，在身后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虚影——与牢笼外的虚影有七分相似，却更加威严，更加古老。

　　“恭迎吾主归来。”牢笼外的虚影单膝跪地。

　　商烬缓缓抬头。他的眼睛变成了纯粹的暗红色，瞳孔深处有星辰流转。他看向跪地的虚影，又看向身后的师尊和弟弟，眼中闪过片刻挣扎。

　　“我……是商烬。”他一字一句，仿佛在与体内的另一个意识对抗，“云缈宗守静峰弟子，谢楠按之徒，商澈之兄。”

　　“不。”虚影起身，“你是魔尊商九幽，是这天地间最尊贵的血脉。那些身份，不过是轮回中的尘埃。”

　　商烬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睛，全力运转太极道基。黑白二气在体内疯狂旋转，试图炼化那颗融入心脏的星核。但星核中蕴含的力量太过庞大，那是凝聚了一颗星辰三千年精华的造物，岂是筑基修士能炼化的？

　　“徒劳。”虚影摇头，“星核既入体，觉醒便不可逆。不过吾主放心，待你完全苏醒，这两个人……吾会留他们全尸。”

　　话音未落，谢楠按动了。

　　他没有攻击虚影，也没有试图破阵，而是走到商烬面前，将手掌按在弟子心口。下一刻，磅礴如海的雨灵之力涌入商烬体内，强行镇压暴走的魔息。

　　“师尊！”商烬惊呼，“不可！这样您会……”

　　“闭嘴。”谢楠按脸色苍白，但声音依旧平静，“为师说过，你的命，由你自己做主。什么魔尊，什么宿命，我说不算，便不算。”

　　他另一只手结印，眉心处浮现一滴晶莹雨露——那是他分给商烬的雨魄本源。此刻，这滴本源被彻底激发，化作无数细密雨丝，缠绕在星核周围，将其暂时封印。

　　虚影见状大怒：“找死！”

　　它一掌拍向谢楠按后背。这一掌蕴含了化神级别的魔威，若是拍实，谢楠按当场就会形神俱灭。

　　但就在掌风即将临身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剑光如月华清冷，斩在魔掌上，竟将其从中劈开。紧接着，玄诚真人的身影出现在牢笼外，他手持宗主佩剑“太虚”，剑身星光流转，显然已催动了全力。

　　“何方魔祟，敢犯我云缈宗地界！”玄诚真人厉喝，一剑斩向牢笼。

　　与此同时，云珩长老和数位执法堂长老也赶到，各施手段攻击阵法核心。内外夹击之下，困魔阵开始剧烈晃动。

　　虚影见势不妙，深深看了商烬一眼：“吾主，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它化作黑烟消散，连带着整座牢笼也开始崩溃。但崩溃的瞬间，一道暗红光丝从虚影消散处射出，没入商烬眉心——那是一段神念传承。

　　玄诚真人破开牢笼，快步上前：“霁月师弟，你们无恙否？”

　　谢楠按收回按在商烬心口的手，身形晃了晃，被商烬扶住。他摇摇头：“无妨。宗主，那虚影……”

　　“已遁入深渊。”玄诚真人面色凝重，“能在本座面前遁走，至少是化神巅峰的魔修残魂。此事非同小可，需立即回宗商议。”

　　他看向商烬，目光复杂：“孩子，你体内……”

　　“星核已暂时封印。”谢楠按抢先道，“烬儿神智清醒，仍是我宗弟子。”

　　玄诚真人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先回营地。”

　　众人御剑而起，离开这片诡异的黑石林。商烬抱着虚脱的商澈，回头看了一眼深渊。在那里，魔气依旧翻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心口处，被雨魄本源包裹的星核微微发烫。眉心处，那段神念传承缓缓展开，是一个地名，和一句话：

　　“九幽渊底，有你真正的归宿。”

　　笼门不仅微启，更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往深渊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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