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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中之疑(六)
听说望江楼临江的的那间「烟波阁」风景最好。上楼之前,闫世钰打听一圈,人人都这样告诉他。
雅间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流银烛奴映照着满桌珍馐,玻璃盏中琥珀色美酒荡漾,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味。
闫世钰坐在主位右侧,还是一身锦缎华服,内里是阿达措紧赶慢赶非要替他绣的口袋。胸前鼓鼓囊囊塞了不少,他只好借口畏寒,拢紧外衫,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席间除了他,还有几位江陵府里有头有脸的官员。
肥头大耳的是漕运司副使,说话时眼珠子总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他身边一人消瘦似麻杆,捋着山羊胡,同他结伴而来。交谈间,闫世钰才知道这位是府衙刑名师爷。
闫世钰正对面坐着的那位面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据引荐说是刚调任至湖广督粮道不久的刘参政。那人神情严肃,坐姿笔挺,与这宴席间的奢靡氛围格格不入。
另有几位本地绸缎、米行的东家,陪作末席,满脸堆笑。
捧杯间,山羊胡子神神秘秘地凑到闫世钰身边,用气音小声抱怨道:“那家伙显摆什么啊!左右也不过是家里花钱砸了个一职半位。”
他又用胳膊肘戳了戳,讨好道:“您要是也有意,只消一点小钱,小人也能帮您运作到这个位置。”
闫世钰眼前一亮,好似真的被说的心动,正准备搭话,一只手突然替闫世钰斟满酒。
坐在他身侧主位的胡夫人依旧雍容华贵,笑意吟吟地将酒杯推向他。山羊胡子自讨没趣,自罚一杯冲胡夫人亮亮喝干的酒盏。
“赵公子,”胡夫人端起酒杯,声音仿佛浸了蜜,话语亲热,“前几日府中琐事缠身,怠慢了公子,妾身心中实在不安,今日特备薄酒,一则赔罪,二则,也是想与公子好好谈谈那笔西域皮货的生意。”
她一手捻着帕子遮住半张脸,一手举杯一饮而尽。“公子年少有为,气度不凡,能结识公子,是我永昌号的福分。”
闫世钰举杯示意,受宠若惊般弯弯嘴角,“夫人言重了。能得到夫人的青睐,是赵某的荣幸。”一杯酒下肚,脸上腾起一片红云,闫世钰揉了揉脸颊,有些烫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推杯换盏,气氛总算是活络起来。
肥头大耳的那位抱怨,“最近流民真是不安分,江上几条船都被人截了。”又闷饮一口,说道:“活该这些刁民没饭吃,好好的粮船都被凿沉了。”
闫世钰忍不住瞥了说话那人一眼,只见肥硕身躯几乎将椅子填满,声音洪亮,眼神滴溜溜一下看向他,又忽地移向旁人。
怎么就是管不住这好奇心,闫世钰连忙抬手指了指,叫侍立一旁的侍从给自己夹了几片开胃黄瓜换换口味。
“谁说不是,这年头,生意是越发难做了。”胡夫人叹了口气,执箸的手停在桌边,“就说我那位堂哥,前几日还来信,将我好一顿说道。”
山羊胡子果然坐不住了,酒杯砸在桌上啪的一响,追问道:“是那位胡总督?”
胡夫人微微一笑,避而不谈,语气嗔怪,“堂兄来信说什么黄州那边,钦差大人可是雷厉风行,抓了几个不懂事的,闹得人心惶惶。堂兄怪我们江陵这边不够安分,怕惹了上头不快,连累了他。”说着,还拿起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痕。
“诶!”肥头大耳的漕运副使同属太子一党,立刻举杯附和,肥硕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夫人多虑了!谁不知道胡总督是太子殿下的肱股之臣?这胡家更是湖广的支柱!些许小事,殿下岂会放在心上?”
闫世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向老神在在独自斟酒吃菜的刘参政。那师爷也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冷不防和闫世钰对上眼,微一愣神便举杯冲闫世钰敬酒。
师爷捋着胡须,阴恻恻地接口,“副使大人所言极是。这千湖之省,水深的很,要是想浑水摸鱼,也就得不怕淹死在江里。”
对这番含沙射影的对话有些不耐,闫世钰拧眉,一本正经地一拍桌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为民,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做此无谓之争?”
刘参政大嘴一撇,对这番言论也不置可否。胡夫人嫣然一笑,笑着小子天真有趣。
她亲自执壶为刘参政斟酒,“刘大人此番调任湖广,督理粮道,重任在身。殿下对大人寄予厚望。”
刘参政端起酒杯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刘某分内之事,不敢言苦。湖广之情,自由章法,一切按律行事即可。”
这人如此迅速的撇清关系,闫世钰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姓刘的大户不少,他在京中就认识几个。不过他们家里大多是些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闫世钰想了又想,大概这人也不是太子一党。
得了答复,胡夫人也不过多纠缠,“瞧我,”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转向闫世钰,“光顾着与刘大人说话,倒冷落了赵公子。”
“说起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好本分就无需多虑。只是这「本分」二字,有时也难把握。公子这般人物,想必家中绝非寻常商贾,何故又与西域人搅合不清?”
闫世钰再是迟钝,也觉得嘴里的菜不香了。胡夫人最是狡猾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当面发难,逼他表态。
他把筷子一扔,落在白玉餐盘里劈啪作响,“夫人说笑了。家中不过略有些薄产,南来北往的,总要和些三教九流打交道,有何稀奇?夫人若是对生意无意,赵某告辞便是,何必屡次出言相探?”
他扯开椅子,作势欲走,恼怒地扫开山羊胡子抓向他的手。
刚站起身,随着「砰」的一声脆响,伴随着女子的惊呼。一名端着滚烫羹汤上前的侍女,脚下不知怎的一滑,汤碗脱手,直冲背对门口的刘参政而来。
席间众人脸色起齐变,倒吸一口冷气。刘参政反应极快,闪身一仰,险险避开大部分热汤,只有衣袖被溅湿一片。
闫世钰几乎要笑出声,这个障眼法他和阿达措不知道玩过多少次。众人都被溅翻的汤汁吸引,闫世钰左顾右盼,意料之中瞅见一团人影,一下起了心思,趁没人注意,几步跑到门口。
门口竟是还有一人,紧贴着侍女身后进来,一身仆役服饰,耷拉眉眼。见自己已被发现,手中一道寒光闪过,大喝一声,直刺刘参政后心。角度刁钻,下手狠辣,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有刺客!”“保护刘大人!”
惊呼声、杯盘碎裂声、桌椅倾倒声炸成一团,场面大乱。闫世钰也混在人群中大喊「好汉饶命」,饶有兴趣地抱臂欣赏着这出闹剧。
刺客看着不起眼,身手倒还不错,招式简洁又狠辣,和匆忙扑上来的几个亲随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竟一时难分高下。
他看得分明,几人挥刀舞剑,忙得大汗淋漓,却除了一开始烫伤一层油皮的刘参政,几人缠斗半晌,连片衣角都没划破。
胡夫人此刻已由侍女护送到一处安全角落,闫世钰扭头张望,几人跟一早准备好似的,各自找到一处避风港,只剩下他还孤零零站在房间。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两名胡府家丁,也不知道上前护主。两人腾换脚步,隐隐封住了他退向门口和侧翼的路。
这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啊。闫世钰避开战圈往窗边移,就怕几人因为聂星阔的事要泄愤,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暴露身份,死路一条。显露武功,前功尽弃。硬闯出去?四周都是胡府和官府的人,怕是早就布下天衣无缝暗杀局。
他正想着,忽听胡夫人一声刺耳尖叫。“赵公子!小心!快闪开!”
那刺客不知是力怯还是畏战,被一刀隔开后,踉跄几步,手里那柄泛着绿光的短刃竟是意外脱手,直冲闫世钰喉间。
闫世钰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这下可不是装的,他们还真是生怕弄不死他,怎么次次都下毒。
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吓破了胆,竟僵在原地,忘了闪避,只在最后一刹那,处于求生的本能,他笨拙地向侧面猛地一侧身。
噗。利刃入肉的声音闷响,好似从骨肉里传来。短刃擦着他抬起格挡的左臂外侧,撕裂锦缎,划开皮肉,深可见骨,鲜血迸发,月白色的袖管瞬间染得一片刺目猩红。
身体被冲击力带的向后踉跄几步,脚步虚浮,一下踩在身后翻倒的紫檀木圆凳上。
“赵公子!”这次胡夫人叫得大声多了。
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下,那道白色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向身后那扇洞开的雕花圆窗。哗啦一声,只来得及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又是沉重的落水声响起。
众人齐齐趴在窗口,惶惶往下望。夜色中的江水黑洞洞一片,往日里波光粼粼的江水宛如深渊,不过几息,随波起伏的身影就被吞噬不见。
最先跑出去的是刘参政,他领着几位亲随就下水救人。胖脸和瘦杆对视一眼,也咬咬牙冲了下去。
几个家丁和刺客正收拾着打得稀烂的雅间。胡夫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暗暗叫苦,要是真把姓赵的弄死了,接下来的棋谁来走啊!
翻倒的桌布下忽地有道不寻常的温润反光一闪而过,她弯腰捡起,拢着手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
一块质地不错的龙纹玉佩。她又翻到背面,赫然刻着一个「钰」字。
啊!周围侍女见她手抖得厉害,以为是第一次见到淹死鬼,心中害怕,连忙迎上去,哆哆嗦嗦扶住她。
谁知她忽而生的好大气力,一把推开所有挡在面前的人,惊疑不定地下令道:“去小院,今晚把柳娘带过来,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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