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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
“你别看她表面上到处催婚,撮合你又撮合他的,像个红娘。上次聚餐她喝醉了,可一直和我诉苦。”
小赵学着王姐的语调,无奈地摇摇头,
“说什么,‘你们现在还年轻,可能觉得没什么,但现实就是这样。但当年我产假回来,位置早被人顶了,边缘化很久了才慢慢爬回来一点。女人在职场上,太难了……’”
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诫:
“‘有时候真想跟那些没结婚的小姑娘说,能晚点就晚点,多为自己拼几年,别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一人饰两角,一唱一和,倒有几分滑稽。
恰在此时,还在热恋期的实习生小房也端着杯子走进茶水间,听到后半句,立刻探过头来,满脸不解:
“啊?为什么呀?怀孕结婚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都这个年代了,公司还要因为这些搞歧视啊?违法的吧?而且男性不是也有产假了吗?不能一视同仁?”
小赵撇撇嘴:
“傻姑娘,哪家公司会明着说歧视?但实际就是这么一回事——精力分散了嘛,加班不方便了嘛,领导用着不‘顺手’了嘛。都是潜规则。而且男人……呵——”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挑眉鄙夷,
“男人哪里需要顾家?公司是公司,家是宾馆,况且咱们的顶头上司谁不是男人,说好听点是群体团结,男人懂男人,说难听点,不就是一丘之貉嘛!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究竟干了些什么,整天高高在上,跟个大爷一样,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容易……难道我们女人就干得少了吗?难道我们女人就容易吗?”
小赵满脸嫌恶,皱起眉:
“要我说,现在这个社会环境可比以前还要拧巴。以前大家都默认是男主外,女主内,没人有异议,就按照那套活。可现在呢?时代变了,女性有出头的机会了,能力强、工作好的大有人在,却还是逃不过要顾家的隐形责任。”
她越说越激动,音量不自觉上扬,
“一个女人要是在职场上被排挤、被歧视,又顶不住家里的压力选择回归家庭,没过多久就会被嫌弃不能赚钱,是个赔钱货,娘家条件差点的,更是一点地位也没有,活得跟个保姆一样,还没工资!可出去工作了,又要被嫌弃不顾家,不是个贤惠的好女人,有违‘女德’。总之!是两头不讨好,难过得很。”
小赵虽然还没结婚,可感触倒是颇多,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她的义愤填膺引来其他的同事,有人接话:
“可不是,尤其是像安安这样的,能力强,本来机会就多,领导肯定更担心她突然来个人生大事影响工作进度。你说是吧,安安?”
话题又抛了过来。
我将咖啡粉倒进杯子,转身面向她们,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小赵、小房,还有刚刚聚拢过来的面孔。
他们都没有恶意,可我却没有心情陪聊下去。
领导已经提醒过我态度问题,不能再被抓到躲在茶水间闲聊摸鱼。
“谢谢大家关心。”
我端起杯子,用小勺轻轻搅动了几下,声音不高,
“不过我目前还是单身状态,个人生活暂时还没有需要向公司报备或者影响工作的计划,所以……至少现在不用面对这些。”
他们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毕竟之前“我有对象”的事在部门早已传得板上钉钉。
小赵愣了一下,赶紧找补:
“哎呀,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关心关心你嘛。你那么优秀,肯定能把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得很好的。”
“就是就是。”
另一位同事也笑,
“不过提前想想总没错,未雨绸缪嘛。”
是啊,未雨绸缪。
我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端着泡好的咖啡回到工位。
坐在熟悉的软垫上,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跳出的表格和待办事项列表,我才找回了一丝脚踏实地的掌控感。
他们说的都没错,可又都自相矛盾。就像社会默认的:家庭和事业在女人身上就必须取舍其一,无法共存。但只取其一,在他们眼里却也是错的。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众说纷纭,却从来不把选择权交还给真正需要去做决定的人。
我并非特立独行,甚至算得上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乖乖女”,从小就听着安排,活在他人的期待里。
但一切在我研究生毕业之后改变了。
第一次反抗是没有听从世俗意见选择考编或者考公,直接进了企业工作;第二次反抗是不愿意妥协结婚,并且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父母调侃这是我“迟来的叛逆期”。我笑了笑,没有反驳。
我知道父母对我很好,他们只是和我观念不同而已,所以除了在结婚一事上达不成共识,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可我不知道我“叛”了什么“逆”。
是叛了那条既定的、安稳的、从女儿到妻子再到母亲的生产线吗?他们不满,或许只是因为流水线上,一个本该默默成型的零件,突然有了自己的模具。
如果十二三岁的不听话叫“叛逆”,那么三十岁的不顺从,该叫什么?叫“失败”吗,还是叫……“属于我的人生,终于开始了”?
我从不认为人会有什么“叛逆期”。这只是掌控者为“不听话”的服从者强行贴上的标签而已。
十二三岁的青少年有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与父母的不一致,那便是错的。
这或许情有可原,他们尚且幼稚与不成熟,无法完全承担选择之重。
可我呢?
三十岁的我有了自己的想法,难道还要用“听不听话”来衡量自己选择的对错吗?
或许它确实不是长辈眼中的“长远考虑”,或许它确实违背了世俗世界的规则,或许它确实是一意孤行、奋不顾身、自私自利的。
可那又如何?这是我的选择。
因为一个男人少了他应有的贴心妻子,因为一个家庭少了个任劳任怨的保姆,因为一个孩子少了呱呱坠地的机会——所以那便是错的了吗?
总之,错的全是我。
怪我阳奉阴违,怪我自作主张,怪我误入歧途。
可世界上,也因此多了一个自立自强的女人,多了一个清醒自由的女人,多了一个能发光发热、完整的“人”。
在那个非人的“幻影”出现前,我的生活平静安稳,虽然算不上十全十美,但足够自由。
我有独自生活的空间与能力,不孤独也不缺爱;我也有一份需要专注投入、能体现自我价值的工作,虽不得重用,但能立足。
以“我”为本位去看,属于我的人生剧本才刚刚展开,不需要,也不应该急着去结婚,完成什么“传宗接代”的社会任务。
我的意见尚未被认真听取,我的贡献尚未得到公平评估。
凭我的能力与业绩,我本应站在更高处、承担更重要的职责、获得相应尊重的地位。认可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一个专业工作者、一个有能力的女性,而非某个潜在“妻子”或“母亲”的角色。
屏幕上的字母开始微微晃动,我闭了闭眼,拿起温了的咖啡灌下一大口,将心底翻涌的悲哀强行压回。
高度专注下,午休时间很快到来。电梯里挤满了下班的员工,我没有去食堂吃午饭,而是转身推开通往天台的那扇厚重防火门。
一阶、一阶,向上、向上。
仿佛离那片憋闷的空气远一寸,就能多呼吸一分。
艰难地爬到顶楼,那个我时常梦到的地方,虽然心中依旧抵触。
天台空无一人。没有男同事在这里抽烟。他们的烟瘾在公司里像某种被默许的生理特权,随时可以点燃,任性地在公司的禁烟区里美美吸上两口,跟失禁一样自由。
而我就文明多了,连失落都要躲到没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
这里刚解封不久,一片荒芜。
缝隙里长着萎蔫的杂草,鸟屎斑驳。我没有嫌弃,背靠着冰凉的水泥护栏,慢慢滑坐下去。
掌心抵着粗粝的地面,细微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确凿的触感。
城市已入秋,却依旧闷热。好在天台的风很大,离天空也近。
抬起头,就能看见云絮、飞鸟、和无边无际的湛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
早上没来得急吃饭,中午又实在没胃口。低血糖的概率大大增加,但我不爱吃甜腻的巧克力,所以从茶水间顺来了一颗橘子味硬糖保命。
模仿着抽烟的姿态,我扯开糖衣,将它轻轻抵在唇间。
甜味在口腔里炸开,却压不住一阵虚浮的眩晕涌上头顶。不知真是低血糖,还是那些翻涌的、无处安放的念头,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对着虚空,我缓缓吁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烟圈,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苦闷都倾吐出去。
我曾故意忽视掉所有不公,在这家待遇尚可的公司安稳地待了五年。
我以为我是知足的。
可那个男人的出现,粗暴地撕开了裹在我身上自欺欺人的茧——婚育、职场、生活……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压力,霎时喷涌而出。
快三十岁了。在这个行业不算年轻,也还没到被彻底认为“定型”的年纪。但“未婚未育”这四个字,始终悬在我的头顶,摇摇欲坠。
上司的顾虑,同事的关心,家人的催促,社会的期待……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越缠越紧。
我打赢了婚礼宴会后的唇枪舌剑,我试图驱逐那个非人的幻影,可我面对的,又何止这些?
想要追求自由、权利与认可,却不得不先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基于我性别而设置、根本无法改变的荒谬陷阱……
这太不公平了。
我恨恨地嚼碎口中化了大半的糖块。橘子的酸甜在齿间迸开,碎渣卡在后牙膛,甜味持续蔓延。
可视野依旧摇晃、重叠。
像是站在了飓风眼里,看着周遭圈转不停的狼藉,前所未有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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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吸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