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絮语

　　Chapter 21
　　吴桐打开家门，里面静悄悄的。前一阵爸妈吵得厉害，刚接回没多久的小狗也被送到亲戚家去了。冷清与孤独的感觉骤然侵袭，她扔下背包，在玄关的台阶上坐下来，把脸埋进臂弯短暂休息。

　　她在学校待得无聊，又是逃课回来的。两个月前，吴军就已有为她办理转学的打算。彼时父母关系还未出现如此明显的破裂迹象。后来的某个晚上，她在房间和黄灿灿聊天，忽然听到客厅摔碎瓷器的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激烈争吵。此后，类似的争执频繁上演，转学的事便被暂时搁置。

　　中年夫妻间的矛盾不少与感情问题有关。而感情本身，特别是所谓爱情，又似乎是种不论精心维护与否都极易变质的东西。吴桐早已过了相信偶像剧情节的心理阶段，除了她自诩的早熟以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她几乎每周都被学校内外的各类异性示好，其中不乏头巾男他弟那样的社会混子。这些男生给她的感觉除了自恋、会玩、爱面子之外几乎无他。

　　而一些成绩不错、遵纪守法的男同学也会向她投递情书，却大都止于故作文艺的虚浮言论。在她看来，人生确已无聊到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不少人都在空虚做作的欲望游戏里行尸走肉般地混日子了。

　　可袁行凛却给人一种既不放纵亦不虚浮的独特感觉，虽然这也许是一种带着严重滤镜的过誉性评价，因为她也常有机会认识一些兼具学识与远见的所谓天之骄子、掌上明珠。但她同他们在多数情况下总是因为爱好各异或三观不合而难以沟通。她亦无法接受那些年纪不大却极好伪装、心口不一的所谓朋友。相比之下，袁行凛却是她生活中极少遇到的与她坦诚相处、无所图谋的人。

　　电话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吴桐接起来。

　　“桐桐，又没上课吗？在家吗？”

　　“嗯，刚到家，”她耷拉着脑袋，玩弄雪地靴上的毛球。

　　“我刚跟你小吴叔叔打好招呼了，元旦以后就先到荣城那边上学，然后我们再做打算，”她妈妈说，“最近要是不想上课，可以找时间回学校收拾一下东西，自己或者让阿姨给快递过来。”

　　“我爸知道这事儿了？你们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如果你有意愿，我们稳定以后，找好一点的留学机构送你出国读书。”

　　“妈妈，”吴桐问，“你们打算最近就办理离婚吗？”

　　“即使离婚，也谁都不会不管你的，先安心收拾东西吧宝贝。”

　　吴桐能感觉到，她的妈妈语气虽然温和，但也同样带着一丝烦闷与无奈。或许她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渴望从一种失序的生活状态中迅速脱身、做出积极的调整。

　　新城今年的冬天格外舒适，经历了先前那场不小的雪后，天气持续风和日丽。穆寒坐在惠格附近的书吧里一个靠窗的位置整理问卷数据。

　　不久前，他与小组成员在各类群组以及他们的公众号上推广这些问卷，但答题效果并不理想。为改善此种情况，他们在组长陈斌的提议下也顺带搞出一些引人注目的原创心理测验，甚至发动朋友关系找了几个美院的大一学生绘制了广告海报和测试背景图，但结果仍然不太理想：具有吸引力的仅是这些相对没用的娱乐性测验，真正的问卷仍因题数过多与内容枯燥而无人问津。陈斌天天在群里鼓励大家发动亲戚朋友转发，也是费了老劲却没什么创新性进展。

　　“太难了，除了婚恋相关的话题，咱这中规中矩的个体心理问题题也刁钻、选项又多，看得人头晕眼花的，咱不是自讨苦吃吗，”李菲语音抱怨道，“而且这简直就是在考验我的社交能力，我已经把手伸向我公共外语课的外院同学了。”

　　“能不能通过什么办法让任课老师或者学校的什么部门也帮帮忙，”刘莎莎打字问，“菲菲姑姑不是在图书馆吗？可以请求夹带私货吗？”

　　李菲姑姑的确在图书馆上班，但主要负责数据统计、图书摆放等基础任务，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工作大群发送问卷，更不可能请求相关人员在一些网页置入什么外链。她听刘莎莎如此建议，有些犯难道：“上周我已经让她在一些群聊和朋友圈转发这个问卷了，我估计再大的动静她也搞不了，还不如做点带二维码的海报在学校各处张贴来得实际。”

　　“那还得不停地打申请，而且现在也都放假了，学校没什么人，”陈斌道，“要么就自掏腰包，在问卷上增加一点实质性奖励。”

　　“倒是可以，但现在很多人即使蹭到奖励也不给你认真对待，都在随便乱答，有的答案蛮离谱的，有时候还真不如我一人回答200次来得准确，”李菲说。

　　“照你这么说问卷这个形式本身的有效性就被否了呗？横竖得整点，至少要有大范围的数据，万一大多数人都很离谱呢，”陈斌道，“而且你毕业论文如果继续搞，这些数据说不定也用得上。”

　　“反正我觉得我蛮客观的，如果你们需要，我真可以多填几十份，”李菲道。

　　“可拉倒吧，越说越不照路了。”

　　李菲和陈斌包揽了整个团队的斗嘴，却仍提不出什么建设性解决方案，最终在众人的同意下决定兑钱搞点奖励。一场相对严肃的讨论便逐渐堕落为家长里短的吃瓜大会。

　　李菲：“斌哥上次找的那个画海报的小哥哥挺帅啊。”

　　“怎么，想认识？那我给你拉到美工那个小群？不过以他那帅度，很有可能已经有对象了。”

　　李菲：“美工还有小群？你挺藏着掖着啊。”

　　陈斌道：“那群就我们仨：彭雨森，许言，我。你说那帅哥叫彭雨森，许言是个漂亮学妹。”

　　“唔，名字都蛮好听的，但与其拉我进去，不如合并群聊，以后没准我们毕业创业还会长期合作，”李菲仍在撺掇。有的时候，穆寒觉得李菲对比马力川，那锲而不舍的窥探脾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菲菲快别花痴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提交我们开学后的小组计划吧，选题没热度的话，调查就会失去意义，”刘莎莎是个纯纯的事业脑，张口闭口都是作业，看得出来非常重视最终成果。

　　“你们看新闻了吗，平宁某高校一个博导跟自己的女学生搞对象，帮她一路发表了好些成果，现在年纪轻轻已经要被那所学校聘用，结果突然被原配告了。现在公众号全是语音记录和案例分析，”陈斌可能在边刷手机边讲，“其实如果搞这类社会学、伦理学现象的相关调查，参与投票的人估计就会瞬间翻倍，奈何咱专业整不了。”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新闻吗？我姑同事说咱学校也有这样的，他们都在私底下议论，过段时间就忘了。而且对某些人而言，如果有教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同时再能带飞门徒，那绝对有很多人上赶着倒贴，”李菲果不其然偏移了关注点，在群里振振有词。

　　“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就在隔壁政法有个法学大佬的瓜，”陈斌说，“据说最后还和原配彻底离了，现在跟小三一起过。那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也真的留下了痕迹。讲真我以前从没见过被抓包以后离婚这么理直气壮的大学教授。”

　　“我好像也有印象，喜新厌旧的渣男，”李菲说，“话说寒哥振越你俩咋一句话都不说呢？”

　　孙振越：“打游戏，听着呢。”

　　穆寒闻言发了个表情算作回答，刘莎莎见了，立马在下面也跟了一个表情。

　　“莎姐力挺寒哥，”李菲贫道。刘莎莎又发了个娇羞的“打你”表情。

　　兴许是由于太过无聊，又或是把李菲的话听进去了，陈斌又建了个群，把那两个美院同学也拉进来了，但他俩可能在忙，都没说话，新群在李菲和陈斌的一阵表情乱斗之后归于平静。

　　穆寒盯着屏幕愣神。刘莎莎的私信很快发了过来：“你没事吧？他们就是一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又愣了一会儿，害怕再久不回，对方就会打来电话，于是打字道：“没事，谢谢。”

　　“不用跟我说谢谢，”刘莎莎回他，继而发来一个“摸摸”。她似乎总是秉持着一种小事化大的行事风格，唯恐穆寒忘却这道伤疤。不过，这兴许也是她表达关心、维系二人亲近距离的一种方式。

　　过了一会儿，莎莎又发来信息，问他在新城过得是否开心、春节是否会回江城，他都一一简要回答完毕后，合上电脑，有些疲惫地将自己靠在椅背上。

　　他所在的这家书吧是家新店，看得出来开业较为仓促，老板在前台忙碌，同时请人在另一面墙上画画。那裹着帽子口罩灰头土脸的画师坐在一架三阶矮梯上听着音乐作业，不时去掉手套从口袋翻出手机切歌补充灵感。从体型看，那是个高挑的男青年。

　　他在绘制一幅赛博朋克版的《创世纪》，创造者和被创造者都不同程度地被像素、光带等高科技效果环绕。他自己与画中人物的风格也莫名契合，仿佛融为画面的一部分。如果这是他的原创，那他还真是有点东西，穆寒想。他继续闭目休息，同时努力将因为小组讨论引出的不快回忆清出脑海。

　　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面，他睁开眼，发现那画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面前。由于对方戴着口罩，穆寒只能看到两只被细碎刘海遮挡的眼睛。

　　那人礼貌道：“打扰了，有酒精湿巾吗？”

　　还真有。穆寒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小包75%的酒精湿巾递了过去。对方便用脱掉手套的手接过抽了两张，把剩下的封好递了回来：“谢谢。”

　　穆寒问：“是要用来清理画面吗？不够的话可以全部拿去。”

　　对方在口罩里对他弯了弯眼睫，说：“够了。颜料弄桌子上两滴，酒精擦得净。”

　　穆寒“嗯”了一声，把湿巾装回包里。他其实很想就这幅画与对方交流一点想法，但碍于关系陌生，还是作罢了。

　　那男生离开后，他也收了电脑起身回家。由于总在深夜分析数据，其间还会同小组成员尤其是刘莎莎频繁进行语音交流，公事私事地聊上一阵，他最近没有频去常春苑，而是偶尔回家简单过个夜，与姥姥和阿姨短暂共处。不过他仍将自习地址选在常春苑附近，希望在袁行凛需要时即刻支应。虽然对方在上学之外的确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需求要他帮忙，但对他而言，回家还是回常春苑，已成为一个每日都需纠结的问题。

　　他再次坐进这家书吧时，画师已经在为作品收尾了。许多工具都被装入画箱，那面墙的附近就显得整洁不少。男生反复更换距离检查作品，并在需要加强光影与轮廓的地方进行修改。而后，他又一次走到穆寒面前向他借几张湿巾。

　　男生说：“抱歉，我忘买了。”

　　“没事，”穆寒说着，遂把整包都递了出去，也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男生这次没有拒绝，而是转身去擦墙壁、桌凳、画具和他那只巨大的、被颜料侵蚀得花里胡哨的帆布背包，最终把那所剩无几的库存用完了。然后他朝即将踏出店门的穆寒跑来，问：“你还会来这边自习吗？”

　　穆寒说：“嗯，这段时间应该常来。”

　　“明后天会在吗？”

　　穆寒想了想，说：“后天应该会，怎么了？”

　　对方道：“还你湿巾，到时候请你喝水。”他注意到穆寒已经喝完了一整杯饮料，便没再当即给他增加其他负担。

　　穆寒笑道：“不用，别客气。”

　　那男生也不在意他的拒绝，而是挥手说了句“后天见”，便转身朝他那堆放在地上的家伙事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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