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正义

作者:酸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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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胜仙子永别新世界两师徒三看凉月夜


      屠杀宴中,周胜仙受了杨花无一掌,后续又坚持作战,安抚民心,已落下病根。
      杜苍梧这一刀,虽未刺到要害,却断了她的精气。周胜仙从此日日只能在躺在病榻之上,靠药物吊着一条命。
      这件事在大同会和长弓门引起了大的恐慌。杜苍梧虽被及时抓获,但大家惊恐长弓门内恐怕还有隐藏的敌人。
      宁云鹤、李高扬和吉昱明轮番去提审杜苍梧,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长弓门发家是靠他们杜家的财产,长弓门害得杜家家破人亡。
      另外两人不声不响,只有李高扬却忍不住,怒扇了杜苍梧一巴掌,道:“你个畜生!章先生白教导你了,你竟干出这下作事。”
      杜苍梧的年纪还很轻,甚至脸上的软肉都未褪去,一个巴掌下去,他脸上立马显出一个红指印。他的眼睛却不怒不怨,只呆呆地垂下。
      一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周老师,再看看这孩子似的少爷,李高扬想立刻杀了他,忍不住又让小丛打了他一顿,继续骂:“你个贱人,饿不死的杂种,你知道周会长她,她……你个怎么对得起虹桥县的百姓!你怎么对得起长弓门!周老师对你那么好,让你进长弓门,你个背信弃义的畜生。”
      杜苍梧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却还是勉强吐出几句:“是你们先不仁不义……”
      他的一双大眼死死盯着李高扬,神色里却没有仇恨,反而十分凄楚,几乎要流下泪来。李高扬愣住,踹了他一脚,拼命压下内心的风浪,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杜苍梧却只“呸”了一声,大喊:“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是吗?
      ……那天窗边的阳光,好像又浮现在了眼前。
      李高扬逃跑似的转身离去,本要迈出门,却回了头,问看守的人:“最近有谁来过?”
      那人没料想他进去这么久,靠在墙边昏昏欲睡,一听到大人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李大人!额……您,宁大人,吉大人,光美大人,还有,还有张大人……”
      他听这位李大人自己念了几声“张仲山”,面上还显出很纠结的神色。
      李高扬最终“嗯”了一声,大步离去了。
      他们再也得不出别的答案,又因新生的大同会受不得波折,于是想把大事化小,当众处死杜苍梧。但病床之上的周胜仙悠悠转醒,听说了杜苍梧的回答,沉默许久,还是想留他一条命。
      于是那虹桥县的监狱,原本关过李高扬和乔二,如今又新添了杜苍梧。
      周胜仙遇刺后,她的职权分给了宁、李、吉三人,只有大事需要她拍板。大家维持这种均势的局面,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久而久之,宁李隐隐盖过吉昱明,吉昱明也自知自己除了辈分以外,并无什么能比得过他二人的,于是甘心当二流。
      他尤其感怀,若是妹妹晖柔还在,岂能叫宁李争锋?
      退出权利争端后,吉昱明常常守在周胜仙病榻前,与她说说近来的趣事,更爱与她追思晖柔。
      假如晖柔还在,虹桥县的经济不会如此落后。假如晖柔还在,长弓门可选出一个无可争辩的魁首。当年,本就是要晖柔做大同会的会长,周胜仙做精神领袖越女娘娘。唉,何至于如今,周胜仙一人任两职,她一病倒,底下的工作就疲了大半?
      周胜仙倚在床头板上,慢悠悠地说:“倘若章先生不走呢?现在也有个人能挑起大梁。可惜章先生不得不走。至于宁云鹤和李高扬,愁的我。”
      吉昱明叹气,道:“我看他两人,就是天生的不对付。从前让他们俩共理农村的那些民兵,这二人就共事不到一块去。如今上天偏偏又叫他俩合作,更是弄得一团糟。”
      周胜仙摇头,道:“不是,这是大势所趋。我看李高扬未必讨厌宁云鹤,宁云鹤也懒得与李高扬计较。是底下人的事。”
      吉昱明暗暗吃惊,周胜仙足不出户,却能知晓门内之事。
      的确,近来长弓门的拉帮结派愈发严重。
      光美、乔二、张仲山、廖若笠等人,自是站在李高扬这一旁,刘望北与宁云鹤紧紧相依。至于章先生的老学生有庆,倒是个滑头,见他吉昱明退出江湖,反倒与他站在了一边。
      这是顶上的人,底下的人就更会为自己选主子了。光美和张仲山借职务之便笼络了一群人,长弓门里还有数不清的人,因听过宁云鹤的威名,自觉投入他的门下。
      其实到现在,百姓们提起来长弓门,还都是越女娘娘和云鹤少侠呢。
      吉昱明苦笑道:“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胜仙,你怎么看呢?”
      一贯胸有成竹的周胜仙,却只是摇摇头,伤心道:“我不知道,他们各有各的陋习。”
      吉昱明问:“哦?是什么?”
      周胜仙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云鹤孤傲,锋芒毕露,还不愿俯下身子,旁人怎么心甘情愿服他。其实很多事,只要他愿意,又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至于李高扬,他软弱,许多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来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端。何况你发现没有?他从来没锋芒和棱角。可以这个要一点,那个也要一点。让他不要这个,他就不要这个,让他不要那个,他就不要那个。”
      吉昱明摇头,道:“真是。何苦呢?”
      两人俱叹气。
      很久之后,吉昱明问:“既然他们都不合适……其余人呢?”
      周胜仙静静道:“没有其余人了。昱明,你我已认识了十余年,我同你交底。我已活不了多久。我死后,长弓门群龙无首,胜者必会从他们两个中选出来。你不要怪我不推举你,你自己何尝不知,自己的心境远不如前了。而且这位置没什么好的,你有老婆有孩子,何苦参与他们的争端呢?”
      窗外的风默默吹着,吹落了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那片叶子本想吹进屋里,却被窗户隔住了,是故屋里的两人都没有发现它。
      “……至于小辈,我倒发现了能成大事者,但,不知长弓门能否等到那一天……”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下的话都被吞了进去。吉昱明从恍然中醒来,忙起身给她拍拍背,发现于事无补,便跑出去叫隔壁屋的杜大夫。
      好在周胜仙并无大碍,杜大夫叮嘱了几句不能吹风的虚话,吉昱明借机告辞,不再打扰她清修。
      此时的外面正风云变幻。孟国的入侵更加剧烈,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里,都死了许多人,之前均田被压下去的民意再次沸腾起来。当李高扬亲下农村,发现这里的境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他察觉后,便主动请缨,想要料理这一工作。
      之前刚分田便引起许多民怨,但这等民意却未上报到他那里,而是被强行压制住了。他再到东湾巷,诸多事项不熟悉,却颇有意气,欲来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孰料,改革未启,他便发现,如今不仅不能改,还要朝错的路继续走。
      无他,因孟国攻势正烈,长弓门收集百姓余粮供给武装,李高扬之举如若天马行空。且凡是改革,必要经受风吹雨打,如今的农村却无这般气力。问过钱百韬先生,他竟也有如此看法,李高扬只好悻悻然回了天殊旧宅,深夜中聆听这所田猪旧府传来的幽幽怪声。
      窝囊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犹如去年一般,天热无雨,干旱难耐,颗粒无收,连天殊旧宅里的李高扬,吃得也不复从前。
      他听说张仲山请愿去农村,因对这个假侄子问心有愧,李高扬好心提点了他农村之状。张仲山礼貌推辞,还是亲下基层,不与其他高层虚与委蛇。李高扬哑了喉咙,不知该作何感想。
      又是冬天,周胜仙的身体愈来愈差,杜大夫私下里说,她可能挺不过这个寒冬了。
      然而,一封章道浅的书信从远方传来,乔二激动地跑来,把这封信交由周胜仙。此时的周胜仙已无气力读信了,便照旧由乔二坐在窗边念给她听。
      “胜仙亲启:
      今我已至流水一带,肆意平生,忘乎所以。
      天下格局已定,各国之内,颇有些太平盛世之道。但何地无不平事?我一路行侠仗义,旁人给我取了个诨名,叫做‘东郭先生’,这倒是好笑。
      你身体如何?既然生病,就不要损心脾,不要乱思虑。
      秋安。”
      念罢,周胜仙笑出了声,对乔二说:“他如今倒痛快,自己在江湖里当出名的大侠。”
      自那以后,周胜仙的身体好了许多,竟可以下地了。旁人都说,是章先生的功劳,若是章先生还在,周姑娘岂止于此。李高扬暗暗猜测,是章道浅的信唤醒了周胜仙心中的名侠梦,令她心中平白添了许多气力。
      周胜仙并不听章道浅叫她“不要乱思虑”的话,身体渐好后,便四处奔走,想亲眼看一看虹桥县的境况。长弓门内心术不正的,见她病快好了,不由得慌张。难道先前对于宁李二人的押宝,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但亦有许多人,如宁云鹤的,心中不由得欣喜,只是面上未显露出来。
      李高扬本也喜悦,却因为周胜仙忙碌,自她病大好后,竟找不到时机去见她。
      而且,不知为何,在天殊旧宅呆的越久,他想的荒唐事越多。最近几天,他夜夜梦见程光起、陈镜芙、杨花无等人,从前做的龌龊事也一桩桩一件件涌出心头。他这样恶事做尽,难道这能善终?难道不会遭到报应?
      这宅子实在太大,即使大同会的人住进来,也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天殊的旧影也许一直在游荡,这里的血迹是永远也冲刷不干净的。
      一天夜里,李高扬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周胜仙发现是他放走了杨花无,二话不说将他赶出了长弓门。他一个人在冰冷的雪地里死了,甚至没见周胜仙最后一眼。
      李高扬不得不爬起床,跪在地上,不断朝大院磕头,心中念叨着:
      “贾堂主,程首领,陈参谋……饶了我吧,我以后年年给你们烧纸钱。我错了,我不该找你们赚钱,我不该掺和你们的事……”
      这样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天,乔二竟过来通传,说周胜仙要见他。
      李高扬虽生性多疑,却也不由得大喜,也不管乔二,连忙冒雪去寻了周胜仙。
      这一日大雪沸沸扬扬,大家都说瑞雪兆丰年,老天亏欠了虹桥县两年,终于要弥补回来了。待李高扬赶到屋檐下时,浑身已都是雪花。他趁雪花未化,在门口抖了抖才敢进去。
      因外面银装素裹,里面也银光铺绕,周胜仙立于会客厅,脸白如雪,长发如瀑,李高扬不由得屏住呼吸。
      怪的是,周胜仙并未扬起笑来看他,李高扬上前一步,先行开口:“周老大,很久没见你了……”
      “高扬。”周胜仙却打断了他。
      李高扬与她隔着三步之遥,却觉得隔了一个天地。她怎神情这样冷漠?
      周胜仙微微一笑,问他:“你说,我是个恶人吗?”
      见她笑了,李高扬松了口气,听她这样问,李高扬以为她胡思乱想了。她从前并不这样,李高扬知道,因她病得久了,常在病榻待着,岂不是无聊得胡思乱想?这话他知道该如何说,于是答道:“自然不是。周老大是侠,是世间最大的侠。我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您从前说的客大侠、静大侠和苏大侠的,周老大就是我心中举世瞩目的名侠。”
      他说起只有他二人知道的事,自以为能引起她继续笑。
      孰料周胜仙的确笑了,嘴里说得却是:“你可知那天在地窖里,我为何放走你?”
      这话说得奇怪,李高扬想起门还没关,外面还飘扬着大雪呢,周胜仙怎能受得了。但他的身子却莫名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木讷地说:“因,周老大想叫我帮忙,打倒田猪的功绩,就是咱们这一派的了。”
      此话出口,他自己都惊讶了下,竟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真是太恬不知耻了。他怕周胜仙面上挂不住,于是又补充:“最后,以咱们四人合力才勉强打败了田猪,若是咱们没去,真不知道怎么样呢。”
      周胜仙先点了头,后来却又摇了头。最后,她低头自嘲一笑,说:“嗯,对了。”
      李高扬觉得她神情不对,心中不由得害怕,于是自己也笑笑,想缓和气氛,问:“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吗?是您下基层,看农村情况不好吗?现在是特殊情况,没粮食,等来年收成好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周老大,你累不累,要不咱们坐下说话吧。”
      周胜仙却捏了捏眉心,道:“你过来,我看不见你了。”
      李高扬便上前了两步,与她仅有一步之遥。
      屋外的大雪还在吞噬虹桥县,人留下的脚印很快就没了痕迹。李高扬多希望人生也有这样一场大雪,遮住他以往所有的不堪。他盯着周胜仙,好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他多想自己先说出来,但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倘若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啊。倘若他还是李清该多好啊。
      即使他穷困潦倒,即使他如狗乞食,那也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晚辗转反侧,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他的心颤抖得几乎碎掉,李高扬甚至隐隐希望,就让它这样碎了吧。让他死在这一刻。
      但李高扬还是什么都没说。
      周胜仙缓缓抬眸,盯住了李高扬的眼,笑得勉强又温和:“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田猪。”
      在这一刻,李高扬的大脑本能地松了口气,以至于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没听清下面的话。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你是田猪,知道你放走了杨花无,知道你想杀宁云鹤,知道……”
      其实周胜仙说了很多,但李高扬只模模糊糊听清了几句。等她说完后,空气沉默了许久,李高扬还在艰难地回忆她说了什么。
      他张嘴,下意识地想问自己辩解,却发现喉咙已经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周胜仙还在看他,李高扬害怕她的神情,于是转过身去,面前的凛风吹上他的脸,李高扬觉得冰冰凉凉,手抬起来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样的无言过了许久,久到他的热泪已经彻底干了,李高扬转过身去,发现周胜仙还在注视着他。
      周胜仙微笑着对他说:“走吧。走吧。离开吧,高扬。”
      一直到骑上马上路,李高扬都惶惶然没有意识到任何事。等到他悠悠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有带,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他又想,自己的确一身轻,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他还想,为什么周胜仙没有杀他,只是单独把他叫了过去,单独叫他走。
      她是否也不忍心呢?
      李高扬缓慢回首,背后是天殊旧宅。原来他已走出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再度回头,发现旧宅门口,有一个撑伞站立的身影。
      那满天的雪如此纷扰,落得大宅白头,那伫立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在纯白世界里如此分明。她不知会在那里等多久。
      李高扬怕周胜仙再冻坏了身子,想原路返回,请她回屋。
      但他终究没有再回头。
      因为他害怕他会紧紧拥抱住她,告诉她,他爱她。
      是啊,他爱她。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
      这种爱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一切,它不知从何时而起,却已刻骨铭心。李高扬爱她,不愿使她伤心,却做了最对不起她的事。李高扬爱她,想替她实现她的志向,如今却已成为空谈。
      在空荡的长街上,一人一马,留下一连串脚印,这一连串脚印转眼又被飞雪覆盖。
      李高扬不知不觉已快走到虹桥县的尽头,冻得几乎麻木。天色渐暗,马上就要看见那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他恨恨地想,周胜仙怎么这样狠心,在一个大雪天赶他出长弓门。
      但他又无法怪她。她为什么不杀他?她不杀他,已是她的恩赐,他又在奢望什么呢?将长弓门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公布他李高扬是叛徒,然后将他当众斩首?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高扬,李高扬!”
      背后传来越来越大的呼喊声。
      是周胜仙吗?
      “李高扬,李高扬!”
      周老师!周老师来找他了吗?
      “李高扬,李高扬!”
      对,周老师,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改,一定重新做人。我爱百姓,爱民生,爱虹桥县的一切,我往后一定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排挤,我一定把虹桥县建成大同之治。我会帮您,帮您爱世人,叫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一个人拍了李高扬的后背,让他吓了一跳。
      吉昱明的胖脸露了出来,这样的大冷天,他竟还能浑身发着热气,鼻尖甚至有点薄汗:“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你也不答应。你怎么在这?我四处找你,要不是小欢子看见你往这里走了,我还真追不上你。”
      他并不知道。
      也许没人会知道。
      李高扬扯出一个笑,道:“怎么了?周老大让我出去办事。”
      吉昱明沉默。
      李高扬感到雪在变小,也许入了夜,这场雪就彻底停了。
      吉昱明道:“你先跟我回去吧。”
      李高扬摇头,道:“不,这事很急,我先走了。”
      他已不愿再见到长弓门的众人,只想快些离开。他也不想思考为何吉昱明赶来追他,于是一提马绳,想赶快逃走。
      吉昱明的脸上流露出来不忍,却还是没有说话。
      李高扬已驾马离去,吉昱明才又大喊:“李高扬!”
      “李高扬,快停下!”
      “李高扬!”
      李高扬仍然未停,心中觉得吉昱明很烦,更不想理会他。
      直到吉昱明喊:
      “周老大她……走了。”

      后面的事,李高扬浑然不知了。
      他只能窝在被子里勉强想起,自己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他始终无法相信周胜仙的死讯,她怎么死的,谁杀了她,什么时候死的,他通通没想过。
      怎么会这样呢?
      李高扬麻木地哭着。
      他断断续续地睡着,时不时做梦。他梦见拜师章道浅那天,他听出是周胜仙的脚步声,她为他开门。他记起周胜仙为他讲课,讲诗词歌赋,做人之道……
      周胜仙就站在他的面前,李高扬却还在睡觉。于是她将书卷成棍子,狠狠地打了他的脑袋,李高扬连忙站起来,本以为周胜仙会骂他,却不料她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是我带的最不省心的学生。”
      李高扬忙摆出认错的态度,其实心中很不以为然:“周老师,我错了。”
      周胜仙又打了他一下,骂道:“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喊我周老师。”
      李高扬作势要给她跪下来,周胜仙翻了个白眼,回到书桌旁,拿起一本书,道:“今天我们讲《道德》,须知万物有常,循环往复,盛极必衰,大曰逝,逝曰远……”
      不知为何,方才还是白天,一晃眼,外面却已有月亮了。
      李高扬看周胜仙正经的样子,心中又钦佩又好笑,于是故意指着外面的月色,说:“周老大,你瞧今天的月亮多圆啊,咱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月亮。”
      咦?周老大?
      周胜仙拧着眉头,用书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三下,李高扬见状,忙讨好笑道:“周老大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咱们前两天讲了写月亮的诗,今天岂不得看月亮吗?”
      周胜仙撇撇嘴,很不耐烦地走到窗前,将窗彻底打开,对着他说:“好,看吧。”
      李高扬跳跃地跑过去,嘻嘻对周胜仙笑了笑,她一开始还想绷着脸,却没忍住,被他逗笑了。索性两个人一齐将头看出去,望外面月色皎皎,照得院中花影窈窕。
      周胜仙问:“你可知这月亮有了多少年?”
      李高扬摇头,问:“周老大知道?”
      周胜仙将脑袋缩回来,倚着窗户棱,侧着头看窗外,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这月亮是多少年前就有了,久久挂在天空,千百年来,不知照耀了多少人。它看着人间来来往往,悲欢离合,人也总望着同样的月亮……”
      李高扬也将脑袋缩回来,打断她:“同样的月亮?千年前的月亮,同今天的月亮不同吧。”
      周胜仙笑道:“那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相同吗?月亮的岁数那么长,可算是相同了。”
      李高扬倚在另一条窗户棱上,却没有侧脸看外面,只是盯着周胜仙,摇头道:“不同。”
      他心想,就是不同,李清和李高扬就不同。
      周胜仙耐心道:“我话说得糙了。昨日之你与今日之你,确有不同,但甚细微,不足以变你。”
      李高扬却固执地继续摇头:“不同就是不同,无论如何就是不同。现在之我,与刚刚之我,亦是不同。”
      周胜仙笑道:“你这真是诡辩。”
      李高扬激动道:“不是诡辩。刚刚之我做错了事,现在之我已悔改了,那便之前犯的罪,就不该怪到现在头上。”
      “呸!”
      和风细雨的周胜仙突然变了脸色,她冷笑道:“好。你是刚刚之我的学生,不是现在之我的学生。我周胜仙,没有你这样罪大恶极还胡搅蛮缠、满口胡言的学生。你快滚吧。”
      画面一转,李高扬竟孤身到了天殊旧宅前。此时正下着漫天大雪,他骑在一条瘦马上,正往长街的方向走。
      周胜仙呢?她怎不见了?难道她真生气了,要逐他出师门?
      那他错了,他向她认错。
      什么刚刚之我和现在之我,他做错了事,直接跟她道歉就好了。他是她最出色的学生,她定会原谅他。只要他道歉就好了。
      但那条马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李高扬迫切地想回去,却只能回头看。
      他看见周胜仙了!
      她果然在等他。
      李高扬大声喊:
      “周老师,周老师!”
      门口的周胜仙撑着伞,静静待在门前,一双忧郁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李高扬想起她不喜欢自己喊她老师,于是改口道:
      “周老大,周老大!”
      她好像笑了些,眼睛不似雪那样冷了。
      她果然在等他喊她。
      “周老大,刚刚之我和现在之我,并无本质差异。”
      周胜仙果然浅浅微笑起来,她将伞抬得更高,露出了她剪的滑稽的刘海。
      李高扬被她的刘海逗笑了,还向她招手。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马转不了头?为什么一路向长街走去,再也回不去……
      不,为什么周胜仙的背后是天殊旧宅?他们不是在章家上课吗?
      李高扬将手挥得更高,却模模糊糊感到周胜仙已经看不见了。
      他心中犹豫了一瞬,那马却走得更快了,几乎要小跑起来,李高扬已完全看不清周胜仙的脸。他想下马,却动弹不得,内心惊恐万分,连忙大声喊道:“周老大,周老大,我错了,我错了,我做错了事。我悔改了。我要帮你建大同会呢,我要在虹桥县造大同之治呢……周老大……”
      这些话在他心中藏了许久,像流水一样涌出,李高扬几乎意识不到。
      但周胜仙的身影永远模糊了,他看不见了她,他的声音也没掩埋在了无边的风声中。
      李高扬随着马快跑起来,可能是因为刀割般的凉风,所以双眼流出泪来。他被这泪刺激得闭上了眼,嘴里还是不停地说:“周老大,我错了,我不该当田猪,我叫李清哪,我叫李清,李高扬和李清,本是一个人……”
      吉昱明听见的,是无穷无尽的“李清”的名字。
      李高扬的额头极烫,大概因是冒风雪行进,得了风寒。他已睡了两天,中间断断续续醒过几次,小欢子喂了他些流食,但李高扬都吐了出来。
      他这副模样,吉昱明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两天前发生的事。
      吉昱明本打算离去了,李高扬却突然睁开了眼,茫然地望着吉昱明。
      可怜吉昱明何等人也?他经历过妹妹晖柔的猝然离世,自然能感同身受李高扬的伤心。他甚至知道,李高扬可能还意识不到周胜仙的去世呢。
      吉昱明拍拍李高扬的肩膀,忧郁地望着他。
      但他肩上的担子也很重,这使他不得不用温和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高扬,你不要难受,胜仙是自杀,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死去了。她死前屋里的窗子是打开的,她也留下了遗书。”
      李高扬果然茫然地看着他。
      吉昱明不忍再说,只好匆匆说完,打算立刻离去:“她说,她要将虹桥县托付给宁云鹤。宁云鹤是怎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虹桥县是胜仙一生的心血,不能叫她白费。所以我将这遗书私藏了,等你清醒,我们再详谈吧。”
      话毕,吉昱明果真匆匆离去,徒留李高扬一人,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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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胜仙子永别新世界两师徒三看凉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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