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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梦是从一片血色黄昏开始的。
他坐在残破的城墙垛口上,靴底抵着风化剥落的青砖,砖缝里长出的野草枯黄蜷曲,在朔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地平线烧着最后的余烬,将天空染成一种濒死的绛紫。而大地之上是黑压压的、如潮水般涌来的铁骑。
金戈映着落日,折射出刺眼的寒光。马蹄踏碎冻土,隆隆声如闷雷滚过旷野,震得城墙簌簌落灰。风里挟着沙尘、血腥、还有隐约的哭嚎。
他垂眸看着城下。
那人站在最前方,一身银甲已染成暗红,披风破碎如幡。他身后是最后的三百亲兵,人人带伤,却仍列阵如松,长矛林立,指向黑潮。
“赵卿安。”他听见自己在城墙上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过喊杀与风声,落在那人耳中。
赵卿安抬头。
头盔下那张脸沾满血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近乎狂妄的坦然。
“你来了?”赵卿安扬声道,仿佛这不是生死战场,而是某次寻常的老友重逢,“可惜没带酒。”
话音刚落,万箭齐发。
箭矢破空的尖啸撕裂暮色,如蝗群蔽日,赵卿安没有躲,也无处可躲。他只是挺直脊背,手中长剑高举,嘶声长啸:“守城——!”
第一支箭钉入肩胛,第二支贯穿大腿,第三支、第四支……箭矢如雨落下,鲜血从甲胄缝隙喷涌,可他始终站着,剑未倒,脊未弯。
最后那支箭,贯穿咽喉。
赵卿安踉跄一步,以剑拄地,缓缓转头,望向城墙上的他。血从嘴角涌出,他却还在笑,眼神清亮如初:
“你问我……可后悔?”
风声骤歇,万籁俱寂,连箭雨都似凝固在半空。
他坐在垛口上,红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声音平静无波:“悔吗?”
“悔?”赵卿安咳出一口血沫,笑声嘶哑,“为了这城里二千八百户百姓……为了我赵家祖训……便是再死十次、百次……”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像想起什么极美好的事:
“亦不悔。”
三字落地,银甲身影轰然倒下。长剑插进冻土,铮然长鸣,久久不绝。
梦倏忽一转。
不再是血色战场,而是赵家府邸中。春深如海,海棠开得疯了,粉白花瓣落了一地,石阶上、青苔间、茶盏旁,都是柔软的碎玉。
赵卿安坐在石桌边,正慢条斯理地沏茶,他换了月白长衫,露出那张清俊温润的脸,眉眼含笑,唇角微扬,仍是当年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
“下来吧,不累?”赵卿安头也不抬,将沸水冲入紫砂壶,茶香随白雾袅袅升起,“别总显摆。”
无名仍坐在屋檐上,看着底下那人行云流水的动作。阳光透过海棠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暖得有些不真实。
“听说你最近……”赵卿安斟了两杯茶,推一杯到对面空位,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有了新朋友?”
“嗯。”
“姓沈,是吧?栖鹤楼的楼主。”赵卿安抬眸,眼中笑意未减,多了几分欣慰,“挺好。那人我打听过,虽身在江湖,却是个有胸襟、有手段的人物。”
赵卿安放下茶盏,托腮看他,像个抱怨兄长偏心的小弟,“你有了新人可别忘旧人啊,常回来看我一眼。”
“哦。”
春风过庭,海棠簌簌。几片花瓣落在茶汤里,浮沉旋转,像小小的舟。
“无名。”赵卿安忽然唤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破梦境,“好好活着,”
无名浑身一僵。
“我知道你气我当初选择赴死,气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世上。”赵卿安低头摩挲着杯沿,语气平静,“可那是我的道。我是赵家子孙,是这一城守将,有些事,我必须做。”顿了顿,又笑:“但你不一样。你从来就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困住。你是该翱翔九天的鹰,不要被任何缰绳缠住。”
“……”
“好啦。”赵卿安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揉了揉他头发,像许多年前一样,“下次来看我,带壶好酒。要梨花白。”
无名抬眸:“我懒。”
赵卿安耸肩,笑容洒脱,“那你就随便找处看得顺眼的山头,洒了便是。”
声音爽朗,身影开始淡去,如烟如雾:
“省的砸了我的坟——”
无名醒来。
窗外天色仍是墨黑,梆子刚敲过四更,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了。
鲛绡帐低垂,冰丝褥柔软,空气里有熟悉的焚香——是沈栖鹤昨日让人换的,说此香可安神。
安神?
他扯了扯嘴角,抬手覆住眼睛。
那个红衣如火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
为什么?
为什么梦醒时分,想到的不是死去多年的赵卿安,而是沈栖鹤?
窗外传来极轻的振翅声。他放下手,看见四洲立在窗棂上,金瞳在夜色中幽幽发亮,正静静望着他。
“你也睡不着?”他哑声问。
四洲低鸣一声,跃进来,落在他枕边,用喙蹭了蹭他脸颊,动作轻柔。
“我梦见老赵了。”他低声说,像在自语,又像在倾诉,“他还是老样子……死要面子,说话拐弯抹角,临了还要摆出一副‘为大义’的嘴脸。”
四洲歪了歪头。
沉默良久。
“我只是……”无名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只是没想到,能让我心绪不宁会是另一个人。”
四洲轻啄他指尖。
无名又躺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黛青,晨光从帘隙漏进来,在水磨石地上投下一线微白。
“罢了。”他起身,披上外袍,推开窗,初夏的晨风灌入,带着荷塘清润的水汽,吹进室中。
晨光彻底漫过地平线,将水榭、荷塘、远山,都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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