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和坏天气

　　周围一片死寂，全都错愕地看着他们。

　　程荫天轰地一下耳根通红，却硬是绷着张面无表情的脸，机械地抓住谢昕彤和周婉宁伸来的手就要站起来。

　　宋煜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白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谢了。”程荫天觑了他一眼，咽了口水，干巴巴地扔下两个字，转身就要走。

　　宋煜祺连忙伸手拉住她。

　　程荫天偏头看向他。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眼神飘忽，手没有放开，但声音软了下来：“刚刚说的...”

　　“哦。”程荫天硬邦邦道，“知道了。”

　　*
　　即便前一天答应过宋煜祺不再躲着他，但程荫天此刻却仍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目光。

　　庆幸第二天是中秋，下午会提前放学，加上她和他坐得远，交集向来不多。

　　只要熬过白天的9小时就好了。

　　不是不理他，而是他们没有机会交谈。

　　整整九个小时，程荫天像是钉死在第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哪怕不得不出去，也尽量避开最后一排，宋煜祺方圆两米外。

　　终于熬到放学，她匆匆收拾东西，马不停蹄地跑出去。

　　等出了校门，程荫天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打算先去甜品店买了一些月饼，捎给程爸，再打车去医院。

　　本以为在中秋举家团圆的节日里，程爸会愿意出院，但还是事与愿违。

　　在探视室里，程荫天和程爸面对面坐着。

　　程爸佝偻着背，神情愧疚，眼底泛着红血丝，只轻轻望了她一眼，在接触到她的视线后，就仓皇躲开。

　　随后，一言不发，局促地拿过月饼，囫囵吞下。

　　碎屑沾满了嘴角，却浑然不觉。

　　见状，程荫天轻声问：“爸，你想出院吗？”

　　程爸手里的动作一顿，放下月饼，攥紧拳头，摇了摇头，说：“爸还想住一段时间，等病情稳定了再说。”

　　程荫天知道他怕给自己添乱，还怕再一次耽误她高考。

　　可是，她不忍心他住在这里面。

　　她不敢想象向来要强的父亲住在里面是什么样，此刻在探视室，她时不时都能听见后面病房传来声声嘶吼。

　　前面偶然一次，穿过走廊时，她无意从门缝里，瞥见一个中年人被捆绑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眼白浑浊发黄，目光空洞，脖子和肩膀在剧烈的挣扎中扭曲着，浑身的肌肉紧绷，身体在床上不安地扭动，腰部微微抬起，想要用力从床单上挣脱，但只能是徒劳。

　　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呜咽，不是嘶吼，而是一种动物般的哀鸣，裹着痰音。

　　仅仅是短暂的一眼，程荫天便受不了，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痛得几乎要窒息。
　　恨不得赶紧逃离，带着爸爸远离这个灰白无光的地方。

　　脚步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待厕所里哭到眼泪流干，情绪恢复正常后，才走出厕所，缓缓地朝病房走去。

　　思绪回来。

　　程荫天望着对面的程爸，她不再提及出院的事，只是将这周的手账递给他，而后无言。

　　程爸攥紧了手账本，哽咽道：“最近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买水果吃，有没有按时吃三餐。”
　　“有，你呢，爸。”

　　程爸勾起一个牵强地笑，“还行，我还和几个病人打掼蛋了。”
　　程荫天无言，咬着手指，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为好。

　　旁边的护士看见两人的氛围陡然沉寂，便出口缓和，说：“明天过节，给你们拍张照片吧。”

　　闻言，程荫天递过手机，站起来，顿了顿，随即走到程爸的旁边，抱着他的肩膀。

　　“好了吗？”护士问。
　　“好了。”

　　下一秒，咔嚓，照片定格。

　　在按下拍摄的那一瞬间，程爸抬手，握住了程荫天的手，紧紧地攥紧。

　　从医院出来，程荫天的心神瞬间被抽离了，无力感就像黑暗中的潮水，迅速将她吞噬。

　　天空不知道何时飘起了雨。

　　她浑然不觉，呆滞地走上对面的公交站台。

　　“滴滴滴——”

　　尖锐的汽车鸣笛声骤然刺破雨声。

　　程荫天被刺耳的喇叭声拉回现实，茫然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抱着腿蹲在站牌的下面。

　　她慌忙起身，仓促上了车。

　　扫好码后，程荫天转身，在四下寻找空座的间隙里，余光不经意地一瞥，透过尚未关上的车门，恰巧望见宋煜祺。

　　雨势不减，他匆匆地朝站台跑来，校服被雨水浸透，隐约勾勒出少年流畅的肩线。

　　忽地，就见他挤进车厢，将手里的伞塞进她手里，而后飞快转身跳下车。

　　这时，司机一脚油门，车猛地一抖，带着急促的发动声，迅速启动，向前驶离。

　　程荫天愣愣地抱着伞，望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周围的喧嚣都被拉远。

　　隔着道正缓缓阖上的车门，宋煜祺的轮廓慢慢消失，程荫天下意识侧头，透过水迹斑驳的玻璃，看向宋煜祺所在的方位，再入眼却是一片模糊。

　　窗外的一切都被雨水和雾气所遮掩。

　　*
　　前几次都在医院周边遇到过程荫天，且次次都是周末或放假的时候，所以宋煜祺毫不犹豫地在放学后，拎起书包，打车去往医院。

　　车开到半路，手机响了。

　　“你人呢？”琛外公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开，“今天店里忙得要命，赶紧过来搭把手！”

　　宋煜祺把手机拿远了些：“忙着呢，外婆那边也需要人。”

　　“奇了怪了，”老头子狐疑道，“你回来之前，可没见你天天往你外婆的省人民医院跑啊。”
　　“信号不好，挂了。”

　　今天下雨，门诊部的病人不多，宋煜祺拎着水果推开办公室门时，言外婆正和自家的保姆郑阿姨聊天。

　　他随手将袋子搁在茶几上，目光扫过墙上的挂钟。

　　这个点，估摸着程荫天快要从住院部出来。

　　他便敷衍应和两句，找了个借口出门。

　　“这就走？”言外婆话音未落，宋煜祺拿起伞准备走。

　　住院部在门诊部的后面。

　　宋煜祺穿过楼宇间的连廊，在转角处寻了个绝佳位置，混凝土立柱投下浓重阴影足够让他躲进去，而旁边的灌木丛也能遮掩他的身影。

　　从这里望过去，透过枝叶间隙，住院部的玻璃门清晰可见。

　　没过多久，程荫天推门而出，对于大雨，像是恍若未觉，径直走进雨幕里。

　　宋煜祺啧一声，咬住后槽牙。

　　又没带伞。
　　怎么就不喜欢随手备伞呢？

　　他刚迈出半步，又猛地顿住，望着雨幕里的程荫天，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雨水顺着连廊的屋檐成串坠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随后，他没有上前，只是从连廊走出，默然踏入雨中，攥着未撑开的伞，远远地跟着她。

　　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让她察觉，也能让她的背影停留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目睹她上了车，却再也克制不住，在车门缓缓关上的瞬间，他冲了上去，将手中的伞塞给她，随后立即跳下车。

　　车门“砰”地合拢。

　　雨幕如纱，宋煜祺站在车外，隔着雨痕斑驳的车窗，朝里面的程荫天扬起一个傻气的笑容，用力地挥了挥手。

　　车缓缓开走。

　　但他还是待在原地，不想走，也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索性就靠在站牌，目光仍追随着前方渐渐消失的车尾灯。

　　“我看见了哦。”

　　忽地，言外婆从身后出现，探头探脑，老花镜片上还沾着雨珠。

　　宋煜祺吓了一跳，耳根“腾”地烧了起来，恼羞成怒地避开言外婆的视线。

　　言外婆八卦道：“这个女生，你在意？”

　　他连忙否认，“哎哎哎，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扯什么情爱啊，庸俗，什么中意不中意。”
　　“怎么了，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关心小年轻的浪漫恋爱啊。”

　　“没那回事，别多想。”宋煜祺抿进嘴，偏头看向别处，后颈泛着可疑的粉色。

　　言外婆见好就收，不再打趣，笑呵呵拽住他衣袖，拉着他一同去了对面商场的超市。

　　蔬菜区。

　　言外婆絮絮叨叨，扯着自己和琛外公的陈年旧事，“当年，你外公啊，追我啊，天天在我宿舍门口蹲着...”

　　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孙子身上瞟。

　　“是是是，外公当时天天骑着二八杠，载着你满大街溜达。”

　　“诶，”郑姨突然地开口，打断了宋煜祺的贫嘴，“这个女孩是不是叫程荫天啊？”

　　“您认识？”

　　郑姨又深深地回想了下，确定道：“认识，老家没拆迁那会，我们住一起。”
　　“是吗？”

　　“嗯，”郑姨感叹道：“这女孩惨得呦。”

　　“惨？”宋煜祺问。

　　“挺可怜的。”郑姨挽着言外婆的手，转身去了隔壁货架，宋煜祺跟在后面，想要开口问清怎么惨法，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口问。

　　郑姨像是察觉出他的心思，在挑拣菜时，用不经意的语气提及：“她啊，小时候她妈偷汉子，被她爸抓到，用刀砍了两人，那两人虽没死，但也重伤。”

　　宋煜祺指尖一颤，原本挑拣着的番茄从掌心滑落。

　　称好一袋土豆，郑姨又继续说道：“那会事故发生在夜里，小女孩也在，没穿着鞋，一看就知道急忙从家跑出来的，也不知道老老实实在床上睡觉......哎呦呦，满地的血，我们一大把年纪经历多的人，看着都吓人......”

　　“最后，她爸没被判刑，听说查出是精神分裂，那病得了好长一段时间了，真可惜，本来她爸挺有出息的，仪表堂堂的，工作也好，吃的还是国家饭，就这么毁了。”

　　郑姨说的断断续续、没有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但他依旧从中提取到有用的关键词。

　　砍人、满地的血、精神分裂。

　　关于程荫天的童年碎片，随着这些只言片语慢慢拼凑出来。

　　罕见地，宋煜祺竟然切身感受到书中所提及的心脏一揪一揪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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