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

　　周野提前半小时到达华侨城咖啡厅，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深圳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面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他不断调整袖扣上向日葵的角度，仿佛这是连接他与温暖的护身符。

　　十点整，温暖父亲推门而入。他穿着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表情比昨天面试时更加严肃。周野站起来迎接，父亲只是微微点头，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喝点什么？"周野问道，"我请客。"

　　"不必。"父亲抬手示意服务员，"美式咖啡，不加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服务员送上咖啡后，父亲才开口："陈教授很欣赏你。"

　　周野谨慎地点点头，"这是我的荣幸。"

　　"他认为你有罕见的天赋，值得重点培养。"父亲抿了一口咖啡，"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患有癫痫，未来充满不确定性。"

　　周野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又是这个绕不开的话题。

　　"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过去一年半只有两次轻微发作，都是因为过度疲劳。现在我严格遵循医嘱，按时服药，保证睡眠..."

　　"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说的。"父亲突然打断他。

　　周野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对面的人。父亲怎么会认识他母亲？

　　父亲的表情复杂起来，目光投向远处，"我和你母亲是大学同学。美术学院，87级。"

　　这个信息像炸弹一样在周野脑海中爆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林悦，"父亲轻声说出周野母亲的名字，"班上最有才华的一个。老师都说她将来会成为著名画家。"

　　周野的呼吸变得急促。母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

　　"毕业那年，"父亲继续道，"她拿到法国留学奖学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他直视周野的眼睛，"你父亲当时只是个穷留学生，连自己的学费都成问题。"

　　周野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不得不把它们压在腿下。

　　"我们都劝她放弃孩子，去追求梦想。但她选择了家庭。"父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苦涩，"十年后，我在医院见到她。癫痫发作摔下楼梯，颅内出血。那时你父亲已经小有成就，却没能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他当时在国外谈项目，赶回来时已经..."

　　"够了！"周野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几位顾客转头看向他们。

　　父亲平静地喝了口咖啡，"坐下。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比我印象中成熟的话。"

　　周野深吸一口气，慢慢坐回椅子上。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您反对温暖和我在一起，"他艰难地组织语言，"是因为我母亲的经历？"

　　"部分是。"父亲放下咖啡杯，"我亲眼看着林悦从一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变成被疾病和家务拖垮的普通妇人。她的画具积满灰尘，梦想被药瓶取代。而你——"他直视周野，"你太像她了。才华横溢，却背负着同样的定时炸弹。"

　　周野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最后的日子——苍白的面容，无神的眼睛，和永远未完成的向日葵画作。他曾发誓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但命运给了他同样的才华和同样的诅咒。

　　"我和母亲不一样，"他抬起头，声音低沉但坚定，"医疗条件不同了，我对病情的了解也不同。我有药物管理APP，定期复查，还有..."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过去六个月的血药浓度监测报告，全部在正常范围。"

　　父亲接过报告，眉头微皱。显然他没预料到周野会如此有条理地管理自己的病情。

　　"还有这个。"周野打开手机银行APP，展示存款余额——两万八千元，"我靠插画和街头艺术赚的。足够应付突发情况。"

　　父亲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动摇，但很快又恢复冷硬。"钱和APP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艺术这条路太不稳定，尤其对有病在身的人。"

　　"所以您要我放弃？"周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锋利，"像当年人们劝我母亲那样？"

　　"我要你给我一个保证。"父亲向前倾身，"一个能让我相信你不会像你母亲那样，最终成为温暖负担的保证。"

　　周野迎上他的目光，"什么保证？"

　　"一年时间。"父亲竖起一根手指，"获得一个有分量的全国性艺术奖项，保持病情稳定零发作，并且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做不到这些，就永远离开温暖的生活。"

　　这个条件苛刻得几乎可笑。全国性奖项？稳定收入？即使对健康人也是巨大挑战。周野的指尖发冷，但向日葵袖扣碰触手腕的感觉提醒他温暖的期待。

　　"如果我做到呢？"他反问。

　　父亲微微眯起眼睛，"那我就承认自己看错了你，不再反对你们交往。"

　　"成交。"周野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父亲看着他的手，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得到回应。最终，他简短地握了握，"别高兴太早。我要的是'金彩奖'或同等级别的认可，不是随便什么小比赛。"

　　金彩奖——中国青年艺术家最梦寐以求的荣誉之一。周野的胃部绞紧，但他没有退缩："明白。还有别的条件吗？"

　　"温暖不会知道这个约定。"父亲站起身，"如果一年后你失败了，就自己消失。不要让她知道我们这次谈话。"

　　周野握紧拳头，"如果我做到了，您必须亲自告诉她，您错了。"

　　父亲的表情变得冷硬，"等你做到了再说。"他转身走向收银台结账，留下周野一人坐在阳光里。

　　周野盯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胸口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母亲和父亲竟然是同学？这个事实颠覆了他对父母过去的所有认知。父亲反对他们的理由比他想象的更深刻、更私人——不是简单的偏见，而是对悲剧重演的恐惧。

　　服务员过来收拾杯子，发现桌上留着一个白色信封。"这是您朋友落下的吗？"

　　周野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后发现是一张名片：金彩奖评委会副主席，罗明。背面手写了一行字："下月15号前提交作品，提我名字可跳过早审。"

　　没有署名，但周野立刻明白了——这是父亲留下的。表面苛刻拒绝，暗中却为他打开一扇门。这个发现让周野的眼眶发热。他小心地将名片收好，起身离开咖啡厅。

　　阳光下的华侨城热闹非凡。周野站在人群中，给温暖发了条加密短信："见过你父亲了。有挑战，但我会赢。等我。——野火"

　　与此同时，温暖在姑姑家的阁楼里翻找旧相册。姑姑说这里有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或许能帮助她理解父亲对周野的强烈反对。

　　阁楼闷热潮湿，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温暖在一个老式皮箱里找到了几本相册。翻开第一页，年轻的父母站在美术学院门口，笑容灿烂。令她惊讶的是，照片角落里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周野的母亲！年轻的林悦阿姨抱着画板，正对镜头腼腆地微笑。

　　"这...怎么回事？"温暖喃喃自语。

　　继续翻找，她发现了一本被藏在箱底的日记本，扉页上是母亲娟秀的字迹："林悦的礼物，1987"。原来这是母亲大学时代的日记！

　　温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里面记录着母亲的大学生活，尤其是与父亲相识相恋的过程。令她震惊的是，父亲当年也曾是个叛逆的艺术青年，为了追求母亲不惜与家族对抗。

　　「今天温家又派人来学校了，」一页日记写道，「要强行带温岭回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毁了商学院录取通知书，说宁可断绝关系也要学艺术。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人...」

　　温暖的手指颤抖起来。父亲？撕通知书？这和她认识的严肃 businessman 判若两人！

　　日记中间夹着一封泛黄的信，是父亲写给母亲的：

　　「亲爱的悦：
　　如果你选择法国，我会等你。如果你留下，我会用一生证明你的牺牲值得。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我的画笔永远只为你的笑容而舞。
　　永远爱你的，岭」

　　温暖的眼眶湿润了。这封信的日期是在母亲发现自己怀孕后不久。父亲放弃了留学机会，选择与母亲共同面对。

　　继续往后翻，日记内容逐渐变得沉重。母亲记录着婚后生活的压力，尤其是父亲被迫接手家族生意后的变化：

　　「岭越来越像他讨厌的那种人了。他说这是为了给我们更好的生活，但我宁愿要那个在雨中为我画向日葵的穷学生...」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温暖出生后不久：

　　「今天癫痫又发作了。岭吓坏了，坚持要我停止画画"好好休养"。但艺术是我灵魂的呼吸啊！看着角落里积灰的画具，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点褪色...」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温暖合上本子，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对周野的恐惧——他亲眼目睹了艺术与疾病如何摧毁了心爱的人，现在又看到同样的模式在女儿身上重演。

　　但周野不是母亲，她也不是父亲。历史不一定要重复。

　　温暖小心地将日记放回原处，只带走了那封信。下楼时，姑姑正在厨房准备午餐。

　　"找到什么了吗？"姑姑头也不回地问。

　　温暖将信放在桌上，"为什么爸爸变了这么多？"

　　姑姑瞥了一眼信纸，叹了口气，"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保护他远离危险，还是支持他追求所爱？你父亲选择了前者，但也许...两者都需要。"

　　温暖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机，看到周野发来的加密信息。简短而坚定，就像他本人一样。她回复道：

　　「无论什么挑战，我们一起面对。爸爸不知道的是，我也有母亲的倔强。——向日葵」

　　发完消息，温暖走到窗前。深圳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然飘过。不知此刻的周野是否也在仰望同一片天空？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阻碍——疾病、偏见、家庭的反对...但正如那幅《隔空对话的向日葵》所表达的，有些连接不需要物理接触也能存在。

　　姑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了，你爸刚才打电话来，说晚上要和我们视频。他...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温暖转过身，"不一样？"

　　"说不清楚，"姑姑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汤锅，"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点。"

　　温暖握紧手机，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也许父亲和周野的谈话不像表面那么剑拔弩张？也许那堵看似坚固的反对之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晚上视频通话时，父亲果然态度微妙地软化了些。他没有再提周野，而是询问温暖在深圳的学习和生活，甚至答应考虑让她提前回家。

　　"爸爸，"温暖鼓起勇气问，"你认识林悦阿姨吗？"

　　屏幕那头的父亲明显僵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在姑姑的旧相册里看到的。"温暖谨慎地说，"她好像是你和妈妈的同学？"

　　父亲的表情变得复杂，目光飘向远处，"是的。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温暖想问更多，但父亲已经转移了话题。通话结束后，她收到姑姑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什么东西确实改变了，即使父亲还不愿承认。

　　夜深人静时，温暖再次翻开那封泛黄的情书。父亲年轻时的笔迹热情洋溢，与现在判若两人。她不禁想象，如果当年有人强行分开父母，父亲会怎么做？会接受所谓的"为你好"，还是像周野一样奋起反抗？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温暖闭上眼睛许愿：愿所有相爱的人，都不必在保护与自由之间做出残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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