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好眠

　　一直到上飞机，陆彧修都穿着那件红色冲锋衣，找到座位坐下后许呈安问他：“真要一直穿着？”

　　“当然。”陆彧修连连点头肯定。

　　飞机起飞，十一小时的航程实在太长，就算玩手机都会玩到怀疑人生的程度，更何况陆彧修这种精力旺盛的户外爱好者，所以他选择和许呈安聊天。

　　“其实我当时买这个颜色的冲锋衣是有原因的。”
　　许呈安：“什么原因？”

　　“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和朋友一起去爬贡嘎雪山。那雪山虽然海拔不是很高，但因为路险和坡度原因死亡率特别高。当时我们几个年轻又莽，做好准备后就去了。”

　　“爬到一半多我没了力气，想拿点东西吃时突然脚底一松，直接摔了下去。”

　　“因为穿得是一件米白色冲锋衣，我朋友找了好久才找到我，要不是因为背得红色背包比较明显，现在我可能就成上面一冻尸了。”

　　许呈安光是听着就觉得心惊胆战：“看来红色算是你的救命色了，那最后爬上去了吗？”

　　“当然没有，我腿摔折了，被我妈知道后就跑一疗养院躲了起来。”

　　陆彧修边说边看许呈安，讲到疗养院时，他故意放慢了语气，不放过许呈安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见他没反应后，陆彧修又说：“当时那疗养院人还挺多，没空位。我舍友他爸是那里的医生，想办法给我找了个床位，姓刘。”

　　“所以躲疗养院就是为了不回家挨训？”许呈安显然没有注意陆彧修的重点。

　　“嗯，”陆彧修盯着他，回答得心不在焉，“我妈说要把我逮回来关家里，以后不准出去作死。”

　　许呈安点头，却发现陆彧修的目光始终直直地看向自己，被他盯得太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陆彧修摇头，扯出嘴角费力笑了笑，又仰躺回座位上。

　　看来许呈安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也是，当初他不愿意见人，每天拉着帘子，能认得自己就怪了。

　　陆彧修闭眼，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

　　“你又没病，跑这来疗养什么？说好听点这改成了疗养院，其实就是之前的精神病院，你也不怕被别人说闲话。”

　　“叔叔，刘叔，你就看在我和大磊子一个宿舍帮帮我吧。再说了，我腿不还折着嘛，就当我住院看腿来了。”

　　陆彧修嘴皮都要磨烂了，毕竟真被他妈逮回家，他绝对死定了。

　　来精神病院看腿？
　　被叫刘叔的人抿唇：“不是我不想帮你，疗养院就那么点床位，现在都满了。”

　　“走廊！”陆彧修不死心，“睡走廊我也行。”

　　“你这孩子，我就没见过你这死脑筋的。回家给你妈道个歉，她还能打死你不成？”

　　陆彧修小声嘟囔：“大磊子不差点被你打死了……”

　　“床位倒是有一个，”陆彧修两眼放光，刚要说话就被刘叔噎了回去，“打住！我得先去问问人家。”

　　“为什么？”陆彧修困惑。

　　刘叔长舒了一口气：“他跟别人情况不一样，不愿意和别人一起住，咱疗养院没单间，一屋两床，他就交两个床位的钱。”

　　陆彧修似懂非懂点点头，在办公室安静等待着。

　　其实说是没床位，实际上这疗养院一半住的都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太太，另一半住的心理障碍患者，疗养院只是个好听点的名字。

　　就算精神病院搬走了，改了名，附近的住户还是爱管这叫精神病院，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但陆彧修还就是冲着精神病院这个名号来的，毕竟他老妈怎么想也想不到，自个儿子能躲精神病院来。

　　正在为自己天衣无缝，无比绝妙的计划而沾沾自喜时，刘叔推门进来，陆彧修瞬间端正坐直。

　　“我把这事跟他讲了，人家同意了，但我是有条件的。”

　　陆彧修举手发誓：“您说，我一定老实服从。”

　　“第一，不准去拉中间的遮挡帘；第二，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包括和他说话；第三...第三等我想到之后再补充。”

　　陆彧修听完举起的手都蔫了，压眉道：“意思就是让我扮演空气呗？”

　　刘叔点头，他又好奇：“那我能问问他是什么方面问题吗？”

　　“第三，不许打听人家病情。”

　　陆彧修老实了：“收到！我保证活得像个死人一样，除了发出呼吸声，其他一切保持安静。”

　　做完这些保证后，他跟在刘叔后面拄着拐。

　　疗养院里其实很安静，大部分老人都在院子里晒太阳，其他病人要么待在病房，要么去活动室看书。

　　刘叔在前面絮叨着：“你腿的片子我看过了，现在正常静养就好，少下床活动，等再过一阵子拍个片子看一下。”

　　“这还有CT室呢，不是都搬走了吗？”

　　“就算医院主体搬走了，也得留点基础设施，怎么，还瞧不起这了？”刘叔给他开玩笑。

　　陆彧修急忙解释：“怎么可能！”随后又耍贫，“叔，那我吃饭的时候总能发出点声音吧。”

　　然后就收到了来自刘叔的一记飞眼，他识相闭嘴。

　　说实话陆彧修和刘叔就见过一次面，是陆彧修大一暑假去大磊子家那边旅游，被大磊子邀请到家里吃饭见到的。

　　陆彧修话多又会来事，哄得刘叔跟阿姨一个劲儿乐，气得大磊子直说我还是你们亲儿子吗。

　　尽管只见过一次，刘叔还是对陆彧修印象深刻，这会儿一聊起来就跟叔叔见了亲侄子一样熟络。

　　到了房间门口，陆彧修见刘叔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进屋。他看到靠近窗户的那张床被帘子全方面拉住，挡得严严实实。

　　帘子比较薄，能将人影透过来，陆彧修拄着拐，瘸着腿在后面看那身影，清瘦，短头发。

　　“嗯，我知道了。”

　　嗓音低柔，语调平缓，应该是个年轻男生，陆彧修想。

　　他好奇，想往帘子唯一缝隙那瞥一眼，谁知刚歪头就碰见出来的刘叔，瞬间把头又缩了回去，并对自己的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刘叔走后，他拄着拐蹦到床边坐下，把两个拐杖小心翼翼放到床头桌和床的缝隙中，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来。

　　上了床，陆彧修安静躺着，两只手平放在胸口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抿嘴发呆，然后一分钟翻了八百个身子。

　　根本安静不了一点！

　　疗养院还不错，有网有空调，提前到食堂交钱，说明不能主动吃饭的原因并登记后，每一餐就会有专门人员送过来。

　　陆彧修在这几天过得可谓是一个字：爽！

　　他活得就像一只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的猪。

　　不对，猪不能玩手机，但他能。

　　他不只能玩手机，还能洗澡，拄拐和自娱自乐。

　　陆彧修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能看见帘子后的那道身影，他一动不动，和窗外的电线杆子相比，他才更像一个死物。

　　陆彧修无聊，就隔着帘子和他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闭眼数三秒，睁眼后看到那个身影还是没动，再闭眼数三秒，直到那个身影离开窗口，游戏才结束。

　　遇到刘叔来查房的时候，陆彧修总要无声地告诉他自己表现得很好，然后听自己的“室友”发出一句简短的“我知道了”。

　　再后来几天，陆彧修无聊时会在帘子上用手指写东西玩，或者在那个身影上比猫耳，用手指捏头以达到消遣时间的效果。

　　陆彧修时常会想他长什么样，为什么每天都要坐在窗口前，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次半夜，陆彧修听见隔壁传来抽搐，和“不要、别、妈妈”一类词汇的喃喃声时，他瞬间醒来，以为隔壁突发急病。

　　下床刚攥住帘子准备拉开时，他终于听到从自己住院以来，隔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别拉开，我没事。”

　　陆彧修想说话，但又想起来刘叔跟自己嘱咐过的，于是打开灯，在帘子这边比了个OK。

　　从旁边找了张纸，迅速写下：今晚要不要开灯睡？
　　陆彧修从帘子下面递过去。

　　那张纸又被以相同的方式递过来，陆彧修看到夹着纸条的手指骨骼分明、修长白皙。

　　对面回复得很官方：不用，谢谢。

　　之后陆彧修就用这种方式和他聊天，尽管这位室友的聊天欲望不是很强烈，每天回给陆彧修的字屈指可数，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安静的时候陆彧修会拿起那张写满对话的纸反复观看。

　　室友的字很好看，流畅优雅但又带着锐利的笔锋。

　　常说一个人的字迹会显示出本人的性格，陆彧修好奇他本人的性格是否会和他的字一样。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陆彧修拿着刘叔给开的单子往CT室去做检查，随后再拿着片子送过去给刘叔看。

　　腿已经没什么问题，刘叔问他是想现在拆石膏出院，还是再过一段时间。

　　旅行的新背包已经买好，目的地也已经定下，陆彧修却犹豫了，他说我再住一段时间。

　　回病房的路上他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陆彧修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养养吧。

　　室友不爱说话，吃饭也跟猫食一样少，晚上则会成宿成宿的失眠，别问陆彧修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他半夜上厕所，被月光下帘子上某人的身影吓得嚎叫了一声，还以为他亲爱的、已经上了天堂的奶奶来找他叙旧来了。

　　陆彧修热心肠，他问：那你听助眠音频的能睡着吗？
　　对方：助眠音乐试过了。

　　陆彧修解释：不是助眠音乐，就那种...我手机里有我之前爬山，在山顶上录下的风声，听起来很舒服，你想听吗？

　　对方没说话，也没写字，陆彧修想，他大概默认了。

　　半夜一点钟，房间里响起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那时的许呈安蜷缩在帘子包围的床铺中，闭上眼睛，仿佛自己也在那片山顶上。

　　大风将他的衣服、头发吹起，也将他的自责和痛苦吹得一干二净。

　　之后的每一天，陆彧修都会在手机里找自己录下的音频，有的是雨声，有的是国外小镇过节时人们的欢呼声。

　　陆彧修告诉他，旅行是一个很特别的过程，它能让人脱离现实生活，做一场特别的梦。

　　帘子那边第一次主动传来纸片：真的能脱离现实生活吗？

　　陆彧修：我觉得能。

　　对方回复：可如果梦醒了又该怎么办？

　　“那就一直做下去，一直旅行。”

　　这次陆彧修没再将纸条传递过去，他违反了刘叔的条件，第一次开口说。

　　窗外的蝉鸣聒噪，阳光明媚。一阵风起树叶晃动，帘子被吹得鼓起，露出一条缝，夏天已然来临。

　　陆彧修转头，刚好在风吹起帘子的瞬间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他委于窗户下的角落，背对着陆彧修，看不见脸，只能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后。

　　阳光的边缘线刚好擦过他头顶，他就那样躲在阴影处。

　　窗外的树郁郁葱葱，绿意几乎要填满整个窗，陆彧修突然觉得他像一棵树。

　　一棵明明还在活着，内里却腐烂死亡的、木讷的树。

　　根茎从他的脚底向下深挖疯长，枝叶从他的头顶、四肢往上蔓延。

　　而当风吹起，树叶簌簌作响，那是一阵无声的、绝望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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