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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魂
黄昏时布兰登上校坐在窗前,看着那照耀世界的橙红光球被漆黑的山丘吞没,巴顿庄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直到歌莉娅·米德尔顿带着孩子们去往花园,教他们辨别洋地黄和鼠尾草,以免他们在玩耍时摘下有毒的叶子,这世间才总算有了些笑语和人声。
听着那声音,前几日玛丽安·达什伍德的面孔才终于在他脑海中消散。布兰登实际并不记得玛丽安的样貌,不过是记住了她青春而富有精神的眼睛,记住了她正义的辩驳,记住她说“写信啊”。
她是位勇敢而浪漫的少女,与极端浪漫的茱丽叶不同,玛丽安有着极端强烈的、追寻浪漫的勇气,布兰登从她的琴声里听出来了。在菲尔德的《降E大调夜曲》的抒情里,他分明地听出一种年轻的跃动,甚至是躁动。
当她开始演唱时,米德尔顿夫人屏息凝神。因为玛丽安小姐优美的歌喉所唱的,是米德尔顿夫人出嫁时带来的歌曲,那些歌曲的乐谱放在钢琴上、多少年来未曾挪动,因为米德尔顿夫人为了庆贺她的婚姻大事,便放弃了音乐。
布兰登上校在音乐里想起了伊莉莎。他想起她还是个少女时,也能用纤细的手指、弹出流光溢彩的乐音。布兰登感谢玛丽安小姐,她让他想起了那些黑白交错的、险些被遗忘的事情。
那晚詹宁斯太太也在看玛丽安弹琴,可她只是看,看看玛丽安,又看看布兰登。上校从心底觉得要有坏事发生,顿时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无力感。他那时就预料到了詹宁斯太太将调侃他对玛丽安小姐的感情,于是伊莉莎年轻的脸瞬间就变得年迈而苍白。
可伊莉莎根本没有享受年迈的时光,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称不上年老,但她眉眼低垂,既不浪漫也不勇敢,只有满眼的伤心。布兰登从未见过那样伤心的事情,唯一可与之相比的,是琼·德尔佩小姐那双金眼睛。
布兰登上校心中有愧。他本就觉得德尔佩小姐太浅、太薄了,她太伤心。如今她的好心被人恶意曲解,他担心她因此病倒,一蹶不振。
可他也不敢去拜访她,他相信自己在从前就是位不太合她心意的朋友(德尔佩小姐起初对他惜字如金),现在更是该被讨厌了。米德尔顿夫妇带着孩子们去夏尔商业街那一日,布兰登坐立难安,恐怕听见与疾病相关的事件,他妹妹的病情已足够使人忧心。
幸而他并未听见什么噩耗,却也听见近乎于噩耗的事情。米德尔顿太太是个鲜少开玩笑的女人,任谁都觉得她与笑话不沾边,那日回府她却说布兰登要是能穿上身时尚的新衣服,肯定能在社交季娶一位好太太。
上校以为她在说玛丽安小姐,登时脸上发窘。但未等他解释(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迟缓,巴顿山谷的这些人总是不等他解释),约翰爵士却宣布德尔佩小姐要给在场的所有人量身定制新衣服,包括楼上那四个小豆丁。
米德尔顿家的家庭教师教给孩子们法语,现在两国关系缓和,又可以当众用法语谈论了。约翰爵士说,小米德尔顿们对着德尔佩小姐讲家乡话,把她逗得过于开心,脸色健康得似乎不可能生病。
布兰登上校松了口气,可依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几乎不敢再看见德尔佩小姐,即使她明辨是非,不会怪罪反而感谢他。但这其中还是有些尴尬与难堪,更多的是愧疚,史密斯太太那可怕的谣言因他而起,他们最好放弃友谊。
“她要去伦敦找男工,我建议她找童工,等等,我没准有个认识的……嗨呀,她说‘让你们看上去便是一家人’,这叫什么话,当然,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是指——”约翰爵士说,“虽然结识了不少年,但德尔佩小姐当真是个怪人,脑袋里总有些怪想法,又被怪想法驱使着去做些怪事情。”
等米德尔顿夫人提着裙子上了楼,布兰登的老朋友又压着嗓子对他说:
“我实际上不爱请女人到庄园来,纵容她们得寸进尺,史密斯一家再也不会到我的地界来,茱丽叶小姐也真是朵奇葩。”约翰爵士心有余悸,“我只真心敬佩同样爱好打猎的男人,就是你,布兰登,但你昨天也够胡搅蛮缠的。歌莉娅也是,德尔佩小姐让她中邪了,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友情。”
布兰登上校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想放弃一段友情呢。德尔佩小姐没病倒,让他高兴又害怕,尊敬又惶恐。他逃避似的、幻想着自己此时不在巴顿,就不用得到一身新衣服了,也不用为此加倍愧疚,可这不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该做的。
“社交季快到啦,我知道德尔佩小姐想着什么。米德尔顿一家不就是她活生生的模特吗?她头一回见面就说要给歌莉娅做裙子,我当时觉得怪冒犯的,可歌莉娅不在意,所以我们才莫名成了朋友……”
爵士又开始谈布兰登不知道的往事。布兰登这次认真听了,听着听着,想起米德尔顿夫人对音乐的认真姿态,他嘴里蹦出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在嫁给你以前也是年轻的,你为何设想她只爱孩子而不爱音乐和衣裙?”
“你什么意思?”
“斗胆猜测,我的朋友,你的夫人羡慕年轻的康斯坦斯小姐穿着姐姐亲手做的衣裙,当那位小姐的姐姐告诉她,她想为她缝一条年轻的长裙时,米德尔顿夫人不一定会拒绝。”
约翰爵士愣了神,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布兰登上校也是个怪人。“你怎么总在说‘年轻’、‘年轻’,布兰登,难不成你真看上了玛丽安小姐,我可以帮你走动走动。但我爱打猎,歌莉娅爱孩子,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至于音乐,巴顿庄园的人恐怕没有这个才能,等孩子们长大吧。”
布兰登默然地点点头,约翰爵士便开始同他商量三日后去林中打猎的事宜。他告诉上校有位姓威洛比的年轻先生要到乡下来,那人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养了只可爱的黑色小猎犬。
“威洛比?”
“怎么,你也认识他?不奇怪,每个爱好打猎的都该认识这位骑手。”
布兰登上校在犹豫中摇摇头,称自己不过是认识过一对姓威洛比的兄弟。他们的父亲早年经商。如今哥哥伤病去世,弟弟正值青年。他对于较年轻的那位了解颇深,但谈论此事无益,他们所说的威洛比先生也许并不是同一人。
这判断基于约翰爵士的交友准则,但布兰登并未将判断理由告诉朋友,毕竟在背后谈他人闲话是件极其失礼的事情。
就像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喜欢造谣的史密斯,英格兰也该有许多个品性不同的威洛比,即使这姓氏并不常见,且带有某种优柔寡断的暗示性。就像庄园池塘边摇晃的柳树,总是那样温柔却风流。
“我们预备着后天去乡舍回访,你也要来,布兰登。达什伍德家这几人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亲戚了,不是吗?”
那日约翰爵士絮絮叨叨地,又给布兰登上校带来第二个“噩耗”。他相信就算自己只是当着玛丽安小姐的面点了下头,詹宁斯太太和约翰爵士也会调侃他已深深地爱上了人家,只是不善于追求。
詹宁斯太太心中从来都有个完美婚姻的模板。从前她将她那套模式往布兰登上校与德尔佩小姐身上套,意料之外地失败了。现在她终于又抓住了新人选,便不分场合地试图拉拢布兰登与玛丽安。
他们没考虑过(也许这群人考虑过,但觉得不成问题),玛丽安小姐是位年轻少女,而他比她年长尽二十岁,如若可以说的话,布兰登上校简直能做他的父亲。虽说这样的结合并不稀奇,当男方足够有钱,而女方又没有多少资产。
这样的交易可以称得上愉快,只是布兰登心有疑虑,从心底里,他不知婚姻究竟能不能等同于交易。现实告诉他贵族中有大半的婚姻皆是如此,可伊莉莎的亡魂又跟他说不行。
如果把爱情与婚姻等同于商业,那商人做的又是什么事?商人会怎样看待自己的事业,商人怎样看待爱情与婚姻,琼·德尔佩小姐是怎么想的?
布兰登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但他想,德尔佩小姐会与这些人的看法一致,因为她是位成熟、现实又伤心的人物,即使偶尔会用手指绣出些奇思妙想,约翰爵士称那是“怪想法”。
“三位小姐都健康可爱,达什伍德太太又谦逊可敬,不像史密斯似的为老不尊。只是她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你明白吧,这让我的力气没处使。她也许想还德尔佩小姐的人情,于是主动去和茱丽叶小姐交际,哎呀呀,想想就害怕。”
布兰登更以为,詹宁斯太太和约翰爵士,这些人更不考虑玛丽安小姐的处境。她那样一位初来乍到的年轻小姐,刚结识了几位有趣的新邻居,还没等到社交季的到来,没见到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就在没有营养的笑话里,同一个无聊的、年老的上校捆绑在一起。
他想,她是那样浪漫又张扬,她的心情绝不会比遭受谣言的德尔佩小姐好上多少。玛丽安小姐与德尔佩小姐,她们二人实实在在地、都是有理由恨布兰登的。
太阳彻底落山了,整个巴顿山谷都陷入黑暗之中。米德尔顿夫人终结了她的洋地黄课程,带着孩子们走进暖洋洋地灯光里。上校听见仆人在走廊来回走动,楼下响起摇铃声,不知是詹宁斯太太还是约翰爵士。
回访的日期就在明天,于是他的脑海中又专注地浮现出玛丽安小姐的面容。但那面孔总与伊莉莎年轻时的脸重叠在一起,闪着模糊的白光,好像她们的灵魂能放进同一副躯壳中。布兰登上校坚信人的灵魂是独立的,但这念头就是挥之不去。
如果他不是军人,那他就真的要逃走了,逃回伦敦去。可他最终想起了,琼·德尔佩小姐要去伦敦找裁量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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