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暧昧不明
他们像越过了夫妻生活的千辛万苦,直接到达了爱的真谛。他们已经超越了激情的圈套,超越了幻想的残酷嘲笑和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
——摘自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
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浮起来的,像一位溺水者在挣扎着探出水面,他的头痛得要命,仿佛有根铁楔凿进了他的太阳穴中,紧接着,嘈杂的人声如同潮水般涌入,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起他昏昏沉沉的感官。
褐发绿眸的年轻人茫然地抬起头,他的视野里人影绰绰,看起来就仿若一幅模糊不清的铅笔画,他刚想张开口发出一丁点声音,神经剧烈的痛感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凌辱着他的大脑,他下意识地想用双手捂住抽痛的额角,却发觉自己的手臂正被一股力量死死钳在身后,冰冷的铁链深深勒住他的腕骨,他动弹不得,仅能用力晃了晃沉重的头颅,将遮住视线的褐色额发甩到一旁。
视野在头颅的晃动下逐渐变得清晰,他总算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空旷而肃穆的大厅中央,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与尘埃混合的味道,沉重压抑,带着审判的威严,在他正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着几位身着黑袍、神情冷峻的男人,为首的男人睥睨着自己,仿若看待一种卑贱的晦物。
“卢卡·洛伦兹,”对方低下头,浑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在他的身体上停留,冰冷苍老的声音在空阔的大厅中回荡不停,就像是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正在发出最后的呜鸣:“你可知晓你的罪恶?”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
卢卡诚实地摇着头,甚至用些许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庭长:是对方的责问才让完全茫然无措的他此刻清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随后在心底无声地咀嚼起“洛伦兹”这个全然陌生的姓氏,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但他竟感到一阵无由来的酸楚正猛地攫住他的心脏,无名的钝痛远比太阳穴的阵阵抽痛更为尖锐,使他产生出一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别妄想在审判庭内耍花招,洛伦兹夫人。”庭长投向卢卡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他未发一言,只朝检察官的方向递去一个冰冷的眼色,后者即刻会意,开始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卢卡的罪状,这听起来就像一个蹩脚的诗人正在朗诵自己最得意的拙劣诗篇,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却都如此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卢卡没有生气,起先只是沉默地听着他们的指控,试图从那些荒谬的控词里搜寻关于自己过往的信息。
他很快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男性Omega,也知道了自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发明家的助手兼任发妻,而他为何会身陷囹圄,为何他那声名显赫的丈夫不曾陪同在他身侧,原因不得而知,失忆前的他心思歹毒,利用他那无辜丈夫失神的间隙,在实验室内燃起了一把大火,他那可怜的、大名鼎鼎的丈夫,就这样在他这位毒夫的安排下,和他心爱的实验室双双变为焦炭。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听完自己的罪诏,卢卡感到十分困惑,他在审判庭上思来想去许久,还是想不明白,于是他高仰起头,灰绿色的眼睛因用力回忆而睁得极大,脖颈前圆润的喉结随着他无声的吞咽微微滚动,他用着一种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因干渴而沙哑的声音认真地询问道:“我的丈夫很厉害吧?只要他还活着,身为他的发妻的我不是能拿到更多的钱吗?”
他的疑问天真的近乎残忍,却让庭上一瞬陷入了尴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旁听席上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声、记录员笔尖在纸面上疾走的沙沙声、乃至法官席上那声习惯性的轻咳声……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只可惜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一息,随之而来的便是加倍反弹的哄乱,检察官猛地起身,法袍剧烈晃动,手指几乎要戳破凝固的空气:“放肆!弑夫者还敢质疑法庭!”
“数年前的‘Omega弑夫案’便是如此动机,那个Omega也是用这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博取同情,她当庭向上帝发誓,说她是长期遭受虐待,是迫不得已才会造成如此惨案,结果呢?证据呢?全是谎言!你们这类人,永远只会编造同样的故事,此等恶性,难不成还需什么新证据吗?”
卢卡惊愕地闭上了嘴,纤长的睫毛在呵斥声中颤动,他显然没料到对方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而直觉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空空如也的脑袋中倏然扎下,凿出一个微小却无法忽视的窟窿,将记忆的细碎微影悠悠倾灌,尽管卢卡现在还是什么也不记得,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曾经有过一段漫长的、衣食无忧的生活,正因如此,他对钱财并不感冒,而他的那位逝去的丈夫,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情绪复杂难言,有怨艾,有不甘,有仰慕,有热爱,却唯独没有想要毁灭对方的恨意。
可惜腐败的司法机器无需证据也能碾碎蝼蚁,死刑的判决几乎落下,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被绞刑夺走生命,奇迹般的转折却发生在他被押去监狱的路上,一名奉命为他检查身体的医护人员细细地端详着他脸颊上黄褐色的雀斑,又命令他把囚服上扯,她例行公事般地伸出手按压着他的肚皮,随后就像是中世纪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在卢卡的面前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
但卢卡目前无暇他顾,这位被认定为弑夫的Omega很快被关进一间狭小的囚室,他困倦至极,机械性地整理好囚房中里堆砌起来的茅草和破布,正当他准备躺到他刚铺好的草席上度过漫漫长夜时,牢房的铁门被哐当一声拉开,狱卒粗哑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出来吧,你这走运的毒夫,连自己怀了两个月身孕都不知道?”
“嗯!?”
听着狱卒戏谑的话语,卢卡不可置信地发出气音,他下意识地低头,长久凝视自己绵软平坦还残留着电击伤痕的肚皮,他实在难以将这残破的身躯与“母亲”二字联系起来,更无法想象这里竟正孕育着一个已近两月的生命。然而,母凭子贵,那位死去的、声名显赫的阿尔瓦·洛伦兹留下的血脉尤其珍贵,当今社会对拥有强大孕育能力的Omega群体的保护政策如此偏执,卢卡仿佛突然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第二天清晨便被看护人员揪着衣领从污秽的监狱被转移到纯白的医院。
他很快被安排着囚禁在医院顶层最偏僻房间,日子像凝固的蜡,一成不变,床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连窗下那方窄小的案台也白得晃眼,这白茫茫的屋子,连同他空缺的记忆,一起在寂静中缓慢地发酵变质。房间的书桌上倒是放着几本书,是医院附近虔诚的基督教徒给予护工们的礼物,护工在照顾卢卡时,把这些书本遗落在他的房间,卢卡曾尝试过翻阅这些书本,这些书本无非是在讲述伟大的神明如何拯救无知的人类,顺便带着点劝诫人们要善良隐忍的道理,卢卡不相信世界上真的神明,也不认可自己一个肆意横行的囚犯需要与人为善,于是这些被基督徒翻阅得快要掉页的书刊,被卢卡规规矩矩地堆叠到书桌的角落。
在这段被软禁的漫长时光里,他时常会忘记自己是一位孕夫,忘记这具身体正承担着另一段生命的重量,或许是他的漠然终于激怒了某种昏昧的法则,原本沉默孕育着生命的躯壳在某一天终于流露出它凶险的本色,将卢卡平静生活打破。年轻人整个人几近像一尊亘古的石像,低垂着头跪在冰冷的地面,他的面前摆着装盛了清水的痰盂,平静的水面映照着他浓重的黑眼圈和干裂的嘴唇,他难受至极,医院清淡寡素的食盒也在几分钟前因他无缘无故生起的坏脾气被打翻在地,卢卡用自己那双惨白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妄图以最粗暴的手段逼迫自己吐出些什么,可空荡荡的肠胃内什么也没有,任凭年他怎么干呕,嘴里只有苦涩的胆汁,卢卡一向坚强,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艰难地爬回床铺,用那床雪白的被褥将自己紧紧裹住,仿佛如此便能隔绝一切苦难。
当天夜里,卢卡发了高烧,这场高烧几乎让他与腹中尚未成形的生命一同归于虚无,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坠入了一段光影流转的梦境当中,在他的梦中,一个中年男人正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卢卡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知道对方的肩膀很宽阔,垂落额前的卷发很柔软,紫蓝色的眼眸里漾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而他自己在梦境中穿着一身柔软的睡袍,衣带松垮地系着 ,睡袍外盖着一层深蓝色的宽大西服外套,自己仰着头,像一个偷腥的牝猫,趁着男人出神的瞬间,他毫不羞怯地咬住男人的嘴唇,他的牙齿一向尖锐,男人的上唇被他撕咬破皮,但对方并不在意,他接受他的亲吻和撒娇,并用宽厚的手掌帮他将眼睑前的碎发顺到一边,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时间在此刻仿佛停滞。
阳光在眼皮上投下暖意,不知不觉间,困意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他动了动慵懒的身子,在梦中无需任何言语便再自然不过地侧身蜷缩起来,将头枕上那人温热的腿面,感受对方的体温和香气,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合上干涩的眼睛,异国的歌谣被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哼出,旋律像一阵风穿过平坦的麦浪,像吱吱呀呀旋转的大风车,也像幼时母亲抚过他发顶的指尖,安稳低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卢卡……我的小洛伦兹……我的永恒……我的挚爱……”
卢卡从梦中惊醒,现实和梦境截然不同,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雪白床褥包裹着他,腹中那团血肉似乎感应到母体的不安,正微微躁动着,他的额上覆着一条湿凉的毛巾,想必是清晨查房的护工放的。他呆呆地凝望头顶的天花板,睡意全无,昏涨的脑子里只剩下梦境中的那双漂亮蓝眼睛,他想甩掉梦中的虚影,却发觉不管他怎么做都是徒劳,颈后的枕面如今湿得彻底,他不敢去轻易判断这份濡湿究竟是毛巾吸纳的冰水,还是自己在梦中无声淌下的泪,一个迟来的念头猛地掌控他的心神,让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梦中温柔照顾他的男人,或许就是他死去的丈夫。
他死去的丈夫……
时隔今日,卢卡对自己丈夫的生平事迹一窍不通,他信息闭塞,外界的一切信息全凭那些往来巡视的护工们偶尔泄露的一言半语,但医院里例行公事的护工几乎闭口不谈他的丈夫,哪怕卢卡鼓足勇气主动问起,对面也仅是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投来一个掺杂着惊讶与讥诮的眼神:“我还以为您不会在意他呢!毕竟不是您亲手把他炸死在实验室里了吗?”
卢卡很难说清每次听到这些话时,心头掠过的究竟是何种滋味,他索性封闭了自己,不再与这“囚牢”中的任何人员交流,也不再试图拼凑那个名为“丈夫”的陌生人的生平,他在自己的床底捡到了一支碳笔,又将泛黄的圣经撕成张张演算纸,失去记忆的脑子目前还算有用,一些复杂繁琐的公式像乐谱中的音符一般时不时在他的脑中跃动,内在的启迪为他照亮了一条窄径,他转而为自己寻得了一件更富趣味性的活动,他将脑中那些灵巧的公式记录在泛黄的纸张上,细心地将它们排列组合,完美模型的轮廓在他的整理与演算中变得清晰明辨,夜深得纯粹,卢卡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看着铺平在桌子上的公式,看着纸张的最中间那可以无限做功的机器,小Omega因不见天日而显得病态苍白的脸上少见地泛着满足的红晕。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专注于钻研记忆中未完成的构想,他便能将记忆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彻底驱散,“完美机器”的雏形被完整地描摹,他长舒一口气,准备继续伏在桌子上完善自己的草稿,长时间的推演让他止不住地头疼难忍,他被迫扔掉手头被他削得仅剩短短一小截的炭笔,身体因痛苦而微微颤抖,意识的壁垒在疼痛中瓦解,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纯白的病房在眼前扭曲、溶解,旋即重组为梦境里那座阳光充沛的洛伦兹宅邸。
面容模糊的,仅被卢卡记住一双紫蓝色眼睛的“丈夫”站在他的身前,对方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去似乎正在审阅记录了某种文字的稿纸,他的一只手抵在宽阔的木制桌子上,另一只手轻抚自己的脸庞,伴随着一阵宠溺的叹息,他说道:“我亲爱的……你的这个公式计算是错误……”
“我亲爱的卢卡,我把今天晚上的晚饭做好了……”
“我亲爱的小洛伦兹,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的爱妻,我的珍宝,我的太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又开始了……
他紧闭着双眼,任由那些甜蜜的回忆如刀刃般凌迟着他早已残破的神经,他几乎用哭腔祈求着这些记忆能不能离开他的脑袋,却阴差阳错地在窗户的玻璃板上看到了自己的脸,温和烛光的照射也难以隐退自己现如今的瘦削和阴沉,与记忆里那张天真灿烂的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记忆里的自己正喊着自己丈夫的名字,记忆里的自己正尊称自己丈夫为“老师”,记忆里的自己在夜里用着缱绻的声线喊着对方为“亲爱的”……
午夜的钟声早已在远处敲过,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比黑暗更深的沉寂,蜡烛灭了,冰冷的月光像一层薄霜覆盖在病房内的桌案,将整个房间浸透在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里,年轻人无法在记忆中脱身,只能一遍遍反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要弑夫?为什么要毁掉美好的一切?他无法给自己弑夫的找一个充分的理由,只能唾弃自己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往昔的幸福是如此确凿,即便记忆被剥夺,那份感受却早已渗入他的骨骼与血脉,成为一种身体的习性,这具身体依然在渴望拥抱,渴望抚摸,渴望亲吻,固执地追忆着那份理应存在的温存。
卢卡感觉现在的自己似乎变脆弱了,等他回过神来,他才惊觉到他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浸透,泪滴无声滚落,最后在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上缓缓晕开一片深色的湖泊,他喃喃自语,最后在自己的稿纸上写下了他重新记起的名字:
“阿尔瓦。”
七个月后的某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太阳正出来,他被护工们簇拥在病房内,听着耳边像风一样嘈乱的声音,他浑身上下都在疼,肚皮仿佛要裂开,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已经做好去地狱赎罪的准备,但生命之神仿佛对他这样的人格外倾心,婴儿微弱的啼哭在他耳边响彻,一位护工对他说道:
“洛伦兹夫人,是一个男孩!”
卢卡转过头,轻轻呼了口气,晕过去了,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当天黄昏,贴心的护工把他从床铺上扶起,给他大腿以下覆上雪白的被褥,她把一个襁褓塞到他的怀里,对卢卡说这是他的孩子,卢卡低下头,看到了那团皱巴巴的红色婴儿在襁褓中蠕动。
这婴儿长得像他,有一头褐色的胎毛和秀气的鼻梁,大概是感受到母亲纯净的忍冬花气息,怀中的婴儿突然间在他的怀抱里睁开双眼,卢卡漫无目的地垂眸,带着些许好奇心,他瞟了一眼怀中婴儿的眼睛,他浑身一颤,险些将孩子脱手摔落。
——那是一双紫蓝色的眼睛,澄澈得像无垠的天空,深邃得像广阔的海面,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与记忆中他死去丈夫的眼睛几乎如出一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