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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窒息的母爱
第二十一章
刘晓出去后，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房间里紧绷的气氛松懈下来，仿佛压在空气中的重石被移开了一部分。
佟小蕊看着林糖心，有一丝丝羞愧，她眨了眨泪水闪烁的眼睛，里面的神色从生气渐渐变得失落和疲倦。
“对不起姐姐……”佟小蕊抽泣着说，拿过抽屉上的卫生纸，不停地擦着眼泪。
林糖心看着她，心中一阵恻然。
原来佟小蕊不是没有礼貌，不是没有家教，只是不懂如何逃出妈妈的枷锁。
“你不用道歉，”林糖心轻声说，试图安抚她，“姐姐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压力。”
佟小蕊擦完眼泪，小声说道：我不是不想叫你医生……只是觉得，除了纪雪医生以外，这里的医生都不好。他们老是说我不懂事、不该对抗我妈。我……不喜欢那些医生。”
“我明白，”林糖心点头，“你就叫我‘姐姐’，甚至叫我‘糖心’或者‘糖糖‘也可以。糖果的糖，很简单吧。”
佟小蕊破涕而笑，声音带着几分孩子气：“糖糖？姐姐，你的名字好甜啊。”
林糖心摸了摸她的肩：“姐姐看得出来，你很难受。小蕊，你妈妈经常……对你这么严格吗？”
佟小蕊本来想说的，但是她又停住了，她警觉地看了一眼病房门外。
林糖心明白她的担心，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走廊，随后轻轻关上门：“你妈妈不在。”
“在我说以前，我先关机，免得我妈等会打给我。”佟小蕊说。
佟小蕊拿出手机来，林糖心看到她的手机屏幕是个穿芭蕾舞衣的动画女孩子，旁边写着“奇迹暖暖”。
林糖心听说过，那是时下很受青少年欢迎的女孩换装游戏。
佟小蕊长按旁边的按钮，关上了手机，穿芭蕾舞衣的女孩子消失了。
“你喜欢玩这个游戏吗？”林糖心问，语气轻柔。
“喜欢。”佟小蕊点头，“里面的女孩子都好漂亮，没有人骂她们成绩不好，没有人逼她们吃东西。”
林糖心听到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酸涩感涌上来。
“姐姐，你好像我手机里的那个女孩子，”佟小蕊说，声音带着几分羡慕，“像八音盒里会跳舞的小人，很漂亮，很温柔。”
“小蕊……”林糖心低声说，“姐姐其实能理解你的感觉。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总爱乱说话的妈妈。她说的话总让我觉得委屈、生气。”
“我对我妈不只是生气……”佟小蕊死死抓住了床单，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破碎，“我是恨。我恨我妈妈。”
林糖心一怔，看着面前的女孩。那种情绪，不只是怨恨，更像是多年的压抑和绝望。
“她老是冤枉我，说我沉迷游戏，说我早恋，说我不吃东西。她监视我……让我没有一点自由……”佟小蕊的声音颤抖。
“她在监视你？”林糖心惊讶地重复道。
佟小蕊咬了咬嘴唇：“她叫老师、其他大人盯着我，甚至监视我和小恒……我和小恒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她让我觉得窒息，我活在监控摄像头下，永远逃脱不了。”
林糖心在笔记板上写下这些，感到震惊又心疼：“你说的小恒……是你的朋友吗？”
“他是我男朋友，”佟小蕊说，音调低了下去，眼中闪过甜蜜和倔强，“他知道我妈妈在说我们坏话，在监视我们，也觉得很难受，但他说……他说会陪着我。”
林糖心往纸板上记着笔记，她一方面不满刘晓对佟小蕊的态度，但是另一方面，又仿佛能理解刘晓对佟小蕊谈恋爱的担心。
但是不管多担心都好，这不是母亲对女儿实施控制和暴力的借口。
林糖心看着小蕊的脸。小蕊看自己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种观察的意味。林糖心知道，女孩在试探——她会不会像老师、像刘晓一样，批评她“早恋”。
“放心，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林糖心说道，语气坚定而温柔，“你是姐姐负责的患者。姐姐和你站在一起。你不用害怕。”
佟小蕊明显松了一口气，语调轻快了一点，继而好奇道：“姐姐……你谈过恋爱吗？”
林糖心被问得一愣，笑着摇摇头：“从来没有。”
“没有？”佟小蕊瞪大眼睛，“你连言情剧、言情小说都不看吗？”
“嗯，我时间太少了。高三毕业后我就去了英国读书，一直在医院工作，没有机会谈恋爱。”林糖心笑着解释，又有些不好意思，“你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姐姐向你学习。”
佟小蕊彻底地震撼了：“英国……”她眼睛一转，“那我知道了，糖糖姐姐，你是个立志当学神的，小恒是重点班的，他说他们班里的学神未来也想当医生，就不谈恋爱。”
林糖心笑出声来。佟小蕊自行得出的结论好可爱啊。
在这连番的对话下面，气氛变得轻松多了，完全没有刘晓在时那样沉重了。
林糖心觉得可以进入病情的正式评估了：“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吃东西的呢？”
“我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只记得我妈老骂我，在家的时候没什么胃口吃饭。”
“嗯，”林糖心点着头，“那么，关于吃了食物又吐出来这件事，你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回忆呢？任何事件都可以。”
小蕊歪着头想了想，说了一个故事，林糖心在旁边静静地听，一边记笔记——
***
“我爸爸是大律师，赚很多钱，我妈妈很早就不工作了，当全职家庭主妇。”佟小蕊说。
佟小蕊不喜欢回家，一回到家，爸爸忙工作，她妈妈刘晓就在家中数落她的成绩，总是让佟小蕊无法集中精力做作业。在低落中她无心吃晚饭，晚饭吃得越来越少，早饭也吃得很少。
江清恒是第一个知道佟小蕊吃少了的同龄人。
事情出在某一天的音乐课上。初二1班和4班在音乐教室合班上课，佟小蕊坐在江清恒旁边。老师弹奏的钢琴声回荡在教室里。
“佟小蕊，请回答刚才的问题。”音乐老师点名。
佟小蕊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下一秒，“啪”地一声，她重重摔倒在地。
教室里顿时一片惊呼。
“老师，我送她去医务室！”江清恒连忙站起来，声音焦急。
校医检查后，轻声叹气：“你这是低血糖，没好好吃饭吧？”
江清恒急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带回来一包面包，撕开包装递给佟小蕊：“你快吃点吧，别再晕倒了。”
佟小蕊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闻到面包的香味，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慢点吃，别噎着了。”江清恒坐在她的病床边，又有些同情，“你爸爸妈妈都不做菜给你吃吗？”
“我不想吃。”佟小蕊低声说，“一吃妈妈煮的东西，就像欠了我妈似的，她总是在骂我成绩差。”
***
第二天，江清恒又到了他们初二4班，来找佟小蕊，手里提着一袋零食。佟小蕊没有拒绝。
之后的每一天，江清恒总是带些小零食或关东煮出现在她面前，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你快点吃。再不吃饭，会把自己饿坏的。”
渐渐地，两人越走越近。他陪她聊天，和她讨论老师布置的作业，甚至帮她复习功课。佟小蕊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不仅有好吃的，心情还特别放松。
“江清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啊？”有一次，佟小蕊忽然问道，吃着他给她带的关东煮。
“不麻烦。”江清恒的声音低低的，却很坚定，“你就是有点不爱吃饭，其他地方都挺好的。”
他摸摸她的头发。那一刻，佟小蕊浑身洋溢着暖意，鼻子酸酸的。
***
但一切又在某一天夜晚彻底变了。
客厅里，父母的争吵声划破平静的空气。杯盘碰撞的声音传来，接着是爸爸摔门离开的巨响。门框颤抖了，就像佟小蕊害怕的心。
佟小蕊又没吃晚饭。她坐在房间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敲打着。江清恒正用幽默的语气安慰她，发来一个卡通表情：“别难过，我明天带好吃的给你。”屏幕上那张笑脸看起来温暖又遥远。
门忽然“砰”地被推开。
刘晓脸上泪痕未干，眼中还带着怒火。她站在门口，盯着佟小蕊：“你怎么一点事都不关心！你爸气成这样，你也不帮我说句话，就知道玩手机！”
佟小蕊愣了一下，心底升起一股厌倦和抵触：“那是你们吵架，又不是我让你们吵的。”
“你说什么！”刘晓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江清恒发来的最后一句：“早点睡，别被父母的事影响了心情。”
“又是这个小恒！”刘晓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天天谈恋爱，沉迷玩游戏，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现在连饭也不吃，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就不吃！”佟小蕊猛地站起来，“你能不能别烦我？”
话音刚落，一记巴掌甩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佟小蕊脸颊发烫，耳边嗡嗡作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刘晓，眼泪几乎立刻涌了上来。
“吃晚饭去！”刘晓怒吼，声音尖利。
佟小蕊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刘晓的脸，但她终究没有反抗，只是沉默地走向餐桌。
餐桌上放着一盘饺子，热气早已散尽。佟小蕊坐下来，拿起筷子，动作机械地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第一口，面皮的粘腻和馅料的油腻让她的胃猛然一阵抽搐。她用力咽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她深吸一口气，又夹起第二个饺子，塞进嘴里。
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
胃里的东西仿佛在奋力往外冲，她猛地站起来，跑向垃圾桶，“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胃酸混着刚刚吞下的食物，涌出口腔，溅在垃圾袋上。那熟悉的酸涩和窒息感让她的眼泪如决堤般涌出。
“呕——”她趴在垃圾桶边，泪水和呕吐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你怎么回事，”刘晓站在一旁，声音里带着无助和愤怒，“你是故意吐的吗，你想气死我吗！”
“你才想气死我，”佟小蕊猛地回头，声音嘶哑，泪水糊满了她的脸，“我吃不下，你让我怎么吃！”
话一出口，佟小蕊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她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刘晓呆在原地，看着女儿崩溃的模样，一时竟不知所措。
***
“这就是你第一次吃饭之后呕吐吗？”林糖心明白过来，在病历纸上记着。
佟小蕊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从那时开始，我一吃饭就会吐，特别是我妈在的时候。”
林糖心在纸上记录着——“条件反射性呕吐。”
“那……江清恒，你男朋友带过来的食物呢？”
“之后，我渐渐地也吃不下他带的食物了。我妈妈更难过了，她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得了厌食症。我去过不同的医院，消化科和精神科都看了，所有医生都拿我没办法。”佟小蕊低声说。
林糖心叹气：“唉，小蕊，你一定痛苦极了。我看消化科的医生给你开了止吐药，止吐药有用吗？”
“有用，吐的次数少了点。但是，我看到饭菜就觉得恶心！尤其我妈像个瘟神那样站在旁边。”佟小蕊皱着眉说。
***
大概二十分钟后，林糖心出来了，刘晓早就站在那里了，立刻问：“怎么样？”
“我从小蕊那里收集了一些信息。”林糖心说，“未来我会再过来查房的，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在每周的一个固定时间给她做心理治疗。可能会采用家庭治疗，到时候也需要您来配合。”
“林医生，你不要相信她对你说的全部的话，她很聪明的，她把我塑造成一个恶魔，说得我没有任何对她好的地方。这都不是实话！”刘晓生气地说，那攒起拳头的模样简直和小蕊一模一样。
在那一刻林糖心感到头疼，可想而知，刘晓回到病房里，母女俩又会大吵特吵。
“我觉得小蕊是个好孩子，您对她的担心，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或许，您可以多信任小蕊一点。小蕊并没有把您塑造成一个恶魔。”林糖心很有耐性地说。
刘晓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愣住了。
——或许，您可以多信任小蕊一点。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不够信任佟小蕊吗？
小蕊喜欢玩“奇迹暖暖”，她试图去理解，但不管怎么样就觉得那是玩物丧志。她听到小蕊早恋后，担心小蕊会受伤害，便想要拆散他们……
窗外透进来的光洒在地板上，苍白而冷清。刘晓看着走廊尽头的一面镜子，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衣角。
刘晓的脑海中浮现母亲年轻时的脸——那张脸严厉又冷漠，“除非你考第一，否则我不会再信任你。”多年过去，她竟然也成了母亲的样子。
佟小蕊的倔强和自己的强硬，真的就像一面镜子，刘晓看到的，是年轻时遍体鳞伤的自己。
“林医生！”刘晓叫住了在走廊里走远了的林糖心。她要回去打佟小蕊的治疗方案，还要去看下一个会诊的病人。
林糖心回过头来。
“我们小蕊真的会有救吗？”刘晓无助地问。
“治疗厌食症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各科医务人员的共同配合。”林糖心温柔而坚定地说，“家属也需要更好地理解患者，而不是强迫她们。只要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相信小蕊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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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有病例都出自我的经验，根据我在医院里工作时的真实病例综合改编。
神经性厌食症 (anorexia nervosa, AN) 是一种进食障碍，特征为因限制热量摄入而导致体重较低、对体重增加强烈恐惧以及身体意象障碍。
美国心理学家希尔德·布鲁克（Hilde Bruch）认为，对食物的拒绝代表对心理自主性的追求和对控制的反抗。青春期是自我认知成长发展最快的时候，与成人世界的冲突也最为激烈。“食物”和自己的身体则是孩子最容易掌控的对象。当遇到处理不了的困难时，他们很容易用控制进食的方法让自己感受到对人生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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